<>新詩舊詩，孰優孰劣？——張慶輝用舊體詩翻譯劉年新詩一百首
（以下詩作，原作者均為劉年，譯者均為張慶輝）
1、夕陽頌
原詩
等蜻蜓選定落腳的稻葉
等花頭巾的女人，取下孩子背上的書包
等牛羊全部過了木橋
夕陽才沉下去
譯詩
應憐橋上過牛羊，更待蜻蜓落稻秧。
孩子書包卸肩後，西天始肯下斜陽。
2、汪家莊的白楊
原詩
起風了
水柳在搖，椿樹在搖，棣棠在搖，板栗樹也在搖
有鳥窩的白楊，搖動幅度最小
譯詩
柳亂椿喧浪捲禾，村頭忽唱大風歌。
地天猶有慈悲在，楊樹微搖護鳥窩。
3、春風辭
原詩
快遞員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
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層一層地拆
墳地裡，蕨菜紛紛鬆開了拳頭
春風，像一條巨大的舌頭，舔舐著人間
譯詩
幾多包裹勞誰送，快遞王哥自遞還。
蕨菜墳頭漲新綠，春風如舌舔人間。
4、聞祁連山護林員稀缺，寫此應聘書
原詩
我能夠一個人住在樺樹屋裡，長達數年
會養一條狗，取她的名字
下雨會進山，喜歡草木的輕響，石頭的微光
下雪也會進山，滿山滿嶺的積雪，是上天賜與我的銀子
不怕死在山裡
祁連山，多麼巍峨的一座墳
譯詩
青青樹屋度餘年，天賜花銀下雪天。
老狗相知似伊在，畢生死守此祁連。
5、清明祭
原詩
每一天，都是清明，每一天，都在祭奠
每一個黃昏，都有悲傷的風，穿過鐵柵欄
每一處，都是供桌，每個人，都是祭品
呵，這紙糊的電視，紙糊的房子，紙糊的天
譯詩
一世傷懷何以遣？黃昏風過亦哀憐。
幾多人事都成祭，遍地青煙一紙燃。
6、英雄
原詩
西西弗斯，推著石頭，反覆地推
無休無止地推
屎殼郎，一生都要推糞球
要到頂了，又滾了下去
同時滾下去的，還有黃土高原的落日
五十七歲的秦大娘，每天推著兒子，去朝陽醫院
譯詩
滾石上山難止休，英雄一世作天囚。
夕陽影裡娘推子，落葉飄過住院樓。
7、黃河頌
原詩
源頭的廟裡，只有一個喇嘛
每次撿牛糞，都會摟起袈裟，赤腳蹚過黃河
低頭飲水的犛牛
角，一致指向巴顏喀拉雪山
星宿海的藏女，有時，會舀起魚，有時，會舀起一些星星
魚倒回水裡，星星裝進木桶，背回帳篷
譯詩
喇嘛赤腳過黃河，崖畔犛牛角似戈。
卓瑪水擔星宿海，一瓢清冽舀星多。
8、羚羊走過的山岡
原詩
這裡的農民都是花匠
種著大片大片的蕎麥花、油菜花、洋芋花、蠶豆花
這裡的寺廟，對著村莊
在這裡，我空腹喝了兩大杯青稞酒
倒在金黃的蘇魯梅朵中
上一次，離天這麼近，還是在父親的肩上
在這裡，鷹，依然掌管著天空
譯詩
僧俗相鄰村寺興，一年花事此頻仍。
芳叢仰臥天多近，塬上晴空只屬鷹。
9、犛牛頌
原詩
寺頂，喇嘛吹起了號角
一尺來長的犛牛角，竟然裝著這麼多陳舊的風
牛皮帳篷裡，女人將牛糞撤出爐子
用淡去的炊煙告訴遠方
奶茶、青稞面和牛肉，已經備好
犛牛們引領著男人，緩緩過來
這些高原上的神靈，鼻孔裡都沒有繩子
譯詩
向晚寺頂已朦朧，牛角吹來舊時風。
爐膛撤盡干牛糞，原上炊煙散蒼穹。
奶茶乾肉青稞面，酒菜足備蓬帳中。
琴聲悠揚來四野，漫天星斗映彎弓。
千杯飲罷歌舞起，篝火熊熊照夜空。
10、青稞頌
原詩
曬黃了貝葉經的陽光，曬黃了青稞
剛剛在拉路寺禮佛的女人
回到白龍江的左岸，又向青稞躬下了身子
收割的女人，獨自散發著十多畝的金光
譯詩
夕陽西下貝經黃，禮佛歸來割弋忙。
揮汗女人彎大地，青稞十畝閃金光。
11、黃河謠
原詩
理解黃河的悲苦和扭曲，想陪她一起走
黃河，慢了下來
可以把冰冷的水，看成黃河的敘述
可以把深青的草原，看成我的沉默
黃河轉過彎去，我也轉過彎去，黃河不回頭，我也不回頭
你們可以把阿尼瑪卿雪山，看成我微駝的背影
譯詩
我有恩仇河有殤，深青無語對冰涼。
俱無退路俱東去，留此神山看浩茫。
12、悲歌
原詩
為什麼悲傷如此巨大？為什麼歡愉如此短暫？
為什麼，我如此眷戀生命？
應該如何向你描述我的遠方？
佝僂在土地上的人，天邊的北斗七星，是永遠拉不直的問號
譯詩
今生何以遣悲傷，眷戀從來在遠方。
父老佝僂成問號，高天黃土只蒼涼。
13、快與慢
原詩
大貨車是快的，三步一叩的朝聖者，是慢的
喇叭催促。朝聖者讓開
向大貨車消失的方向，合什，叩拜
有些快，是沒有辦法的
折刀河的水，走慢一點，就會被凍住
山筍長慢一點，就會被孩子們採回家去
我側身讓開，祝福這個鳴著喇叭、揚長而去的時代
譯詩
貨車呼嘯向何方？喇叭頻催此迭忙。
破筍篁林爭郁勃，折刀河水走倉皇。
風中朝聖經幡舊，燈下談經佛理詳。
行者側身時避讓，鍍金年代去揚長。
14、萬物生
原詩
楊樹們，揮舞小臂一樣的枝條，輕輕作別
捨不得啊，大地太重，生命太輕，眾生太美
捨不得啊，這遼闊的野風，風裡的陽光，陽光裡灌漿的稻穗
你的微笑，加重了我的悲傷
譯詩
紛紛木葉向何方？大地沉沉宿命涼。
呼嘯秋風捲原野，陽光加重我悲傷。
15、稻草
原詩
秧，老了，就成了稻草
稻草搓成繩子，可以繫住一些本已散去的事物
草繩彎在門口，女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以為是蛇
那晚，月光極好，草繩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
蛇一樣，絞住了秦寡婦的脖子
譯詩
老去青秧成稻草，搓繩盤曲似蛇身。
星稀月朗秋涼夜，忽絞村頭寡婦秦。
16、在星星峽遇暴風雨
原詩
在星星峽，穿過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
遇到了第一個活人
這位高僧，忍不住抱著對方，痛哭流涕
也是在星星峽，風，抱著我不放
沙子在咕咕地喝水
喝飽水的沙子，黃豆一樣膨脹
焉支山上，那彎彩虹的出現與消失，意義重大
我認為，它是人生的真相
譯詩
風暴行將來峽底，偕行何幸有高僧。
身如豆脹沙過水，山頂虹消信有憑。
17、蔥嶺
原詩
日月星辰都往蔥嶺去，所有的河流都從蔥嶺來
——這是牧羊人吉爾告訴我的
我要去蔥嶺！我有一雙矛隼的眼睛，需要高寒和遼遠
我有一顆棕熊的苦膽，需要蒼巖、雪崩、冰川
我還有一顆失敗者的頭顱，需要像慕士塔格峰一樣，接受群星的照耀
譯詩
牧人吉爾有歎吁，萬象都朝極頂驅。
今夜漫勞星月照，人間新敗此頭顱。
18、華北平原的村落
原詩
華北平原的水，都懶，沒有那麼決絕的去意
岸邊久坐的人，也不容易心生悔意
華北平原沒有山岡
抬起的視線，不會屢屢撞到高處的
廟宇，小葉楊的白花，或者墳
青蔥的麥田上，打工歸來的人，五里外都清清楚楚
這是華北平原的另一個好處
足以讓偷情的妻子，穿好衣服，理好頭髮
譯詩
五里之遙可看清，天高雲淡一川平。
世居華北荒村在，多少悲涼在此生。
19、王村
原詩
過些年，我會回到王村的後山
種一廂辣椒，一廂漿果，一廂韭菜
喜歡土地的誠實，鋤頭的簡單，四季的守信
累了，就去石崖上坐一坐
那裡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
我會迎風流淚
有時候，是因為吃了生椒
有時候，是因為看久了落日
有一次，是因為看到你，提著拉桿箱
下了船，在碼頭上問路
譯詩
欲向王村寄此生，四時守信盼豐盈。
滿山新綠招雲蔚，一水深青入夢縈。
小試生椒彈老淚，久看落日感溫情。
憐君最怕歸來晚，湖海羈身正孑煢。
20、曠野
原詩
我準備將十多首歌獻給曠野
曠野，為我準備了許多雪
我將積攢了半年的奔跑和吶喊獻給了曠野
曠野，又為我增加了許多雪
譯詩
曲盡生涯十首歌，生涯贈我鬢成皤。
嘶心吶喊過原野，曠野飄蕭雪更多。
21、萬年堡
原詩
黃豆喝飽水後，比姐姐還肥
石磨只聽母親的話，小孩子怎麼推也不動
端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
送給劈柴的父親
雪，準確地灑進搪瓷碗
人間像豆腐一樣善良
天地像清理過後的石磨一樣安靜
譯詩
水發黃豆比姐肥，石磨只合母親推。
給誰送碗豆腐腦，劈柴老爸大汗揮。
風過山鄉天地淨，一家三代此荊扉。
騰騰熱氣滿小院，管它漫天白雪飛。
人間當日多良善，老小樂和也無違。
22、在瀾滄江大峽谷
原詩
需要唱首讚歌，向在這裡度過一生的岩石致敬
向月亮致敬，這麼荒涼的地方也不忘了照耀
唱老鷹之歌
唱不上去，就吼，反覆地吼，像一隻秋蟬，拼盡全力
溜索微顫，歌聲滑到了對岸
第三遍還沒唱完，有石頭跳下來，投江自盡
譯詩
欲以山歌酬月亮，我於深峽試高腔。
聲嘶三遍餘音繞，一石崖邊忽跳江。
23、西溪村的黃昏
原詩
胭脂花準時開了
七隻白鵝，從河裡上來，整齊地向楊家走去
板栗樹下，老人們各自回家吃飯
26歲的胡三寶還站那裡，含著手指，卑怯地微笑著
他的對面，青山含著夕陽
每個美麗的村莊
都有一條小河、一棵老樹、一個胡三寶一樣的癡人
他們都是大地上的神
譯詩
胭脂花兒準時開，七隻白鵝出水來。
板栗樹下閒人散，青山頂上夕陽回。
田間雞鴨都入塒，三寶吮指似發呆。
多少山村略相似，石碾石磨沒草萊。
小河悠悠流寂寞，歪脖老樹不成材。
青壯南方淘金去，一村老小有深哀。
24、我的吉它
原詩
吉它和女人一樣，輕輕一撥，就會呻吟
她們都有滿月一樣的臀
想起在昆明的城郊，那時，吉它還沒有送人
單車斜倒在土埂上
和弦一串一串地落，芫荽花一丘一丘地白
我把女人摟過來，左手輕輕地按，右手輕輕地撥
譯詩
吉它我作女人看，曲盡柔腸自合歡。
斜倒單車田埂上，一懷溫軟只輕彈。
25、游大昭寺
原詩
一個敲鼓唱經的喇嘛和一個沉默的詩人相遇了
大殿上，酥油燈的光芒逐漸強烈，柵欄逐漸消失
懂了嗎？喇嘛歌頌著的就是詩人詛咒過的人間
懂了嗎？那些詩歌串起來，掛在風中，就是經幡
沒有人注意，留在殿裡是一個身著袈裟的詩人
走上大巴的，是一個帶著相機和微笑的苦行僧
譯詩
幽光映壁亦稱奇，佛眼塵心相對時。
煙寺燈前誰證果，經幡風裡自吟詩。
星空雪野分青藏，貝葉奚囊共憫慈。
我著袈裟消萬念，君行天下欲何之。
26、水滴
原詩
水龍頭壞了
北京的水滴，和白巖寺的一樣
呈橢圓形
像一滴星光不溶於夜
像一滴水，不溶於生活的油膩
我終會離去
像一滴水
離開你的眼
譯詩
清冽三秋露，搖搖猶未墜。
我如誰眼中，一商冰涼淚。
27、致
原詩
經常繞道，去柏樹林裡的墓地
以讀碑的方式，看那些晴草
用寫處方的方式，寫詩
用熬藥的火，取暖
死亡，將治好你我所有的病
在我們的身後，世界將不再有任何事情發生
譯詩
怕見林中墓，今生欲養遲。
雨滋碑下草，藥煮處方詩。
干淚憑爐火，思親憶誄辭。
紛紜人間事，往復已無奇。
28、永順城
原詩
幾十年來，這裡就只有我一個人
一個人買賣，一個人勸酒，一個人搖頭，一個人看戲
一個人冷笑，一個人歎息，一個人擠公交，一個人排隊掛號
一個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
譯詩
半世炎涼與夢親，自斟自飲度冬春。
索居漫道孤高性，只向人潮覓一人。
29、白雲歌
原詩
不害怕雷電，我害怕靜靜的天
不喜歡殿堂，我喜歡青草、白雪與荒原
季節梳理著人間的秩序
死亡讓生命如此壯麗
愛自由，愛自然，愛水風流動的衣裙
不愛的人，我贈她以黃金，愛的人，我贈她以白雲
譯詩
荒原獨坐覺天親，玉殿虛無小草真。
疏食不勞冠蓋賜，逸蹤慣與水風鄰。
四時梳理因循序，一世飄零落拓身。
但以黃金酬陌路，白雲只贈有情人。
31、團結湖路
原詩
皮鞋不髒，也坐下來擦一擦
給兩塊錢，給她第一單生意，給她滿心的歡喜
環衛工是個老頭，也不催，拄著掃帚，看她擦
在我們鄉下，清掃路上的落葉，是天老爺做的事情
譯詩
我也擦擦送一單，兩元能買寸心安。
老翁拄帚悠然等，落葉憑風暫管看。
32、農事
原詩
小滿是妹，乳房剛剛發育，還賴在床上
谷雨是懂事的大姐，早早到了田裡
每一個小豬，都有一個活潑的尾巴
每一個插秧的女人，都有一個美麗的屁股
給春耕的牛吃煮黃豆，是天經地義的事
天色暗下去的時候，路邊的油菜花，燈光一樣亮了起來
譯詩
賴床小滿惹誰憐？谷雨催耕姐下田。
幾壟秧苗彎秀女，滿坡豬仔愛春天。
風吹四野花初放，月到中庭磨尚旋。
豆喂黃牛盼肥壯，一年農事正綿延。
33、肖爾布拉克
原詩
阿吉把鹼草編成辮子，餵給他的綿羊
當然，不編，羊也吃得很開心
但是他喜歡辮子
肖爾布拉克的姑娘，都留著辮子
不編草的時候，他會扔石頭
反覆地撿，反覆地扔
有時候，會扔出很遠，很遠
也不為了擊中什麼，只是為了聽到一些聲響
譯詩
誰編辮子思姑娘？草辮編成喂小羊。
撿顆石頭扔好遠，姑娘疑似在前方。
34、為何生命蒼涼如水
原詩
不打招呼，不交朋友，不在同一個攤位買水果
我是個背負重案的逃亡者
坐地鐵，主動把自己的詩集放進安檢機
示意安檢員，危險的詞，已經剔掉
閱經，祈禱，不碰牆上的刀
洗冷水，反覆地洗，用去小半塊肥皂
姐姐啊，為何生命蒼涼如水？為何我依然熱情如火？
譯詩
小隱近逃亡，殊方百味嘗。
新詩過安檢，舊夢盡收藏。
復以身披水，恆將刀掛牆。
我情猶似火，逝者已蒼茫。
35、桃花潭畔的未名小村
原詩
青蛙，鴰子，螢火蟲，水溝，星星，下弦月
都是瀕臨滅絕的生物
月亮長毛，有雨過橋；月亮毛多，大雨翻坡；月亮毛長，暴雨滿江
有些法則，蒼天一樣古老而正確
六個稻草人，守護著出泥兩寸的幼秧?我是第七個
譯詩
鴰子青蛙四野多，小村古諺滿山坡。
田間稻草人和我，烈日當頭護幼禾。
36、湘西辭
原詩
感謝命運，將我的童年放在了湘西
讓我成為我母親的兒子，我姐的弟弟
祈求命運，將我的老年放回湘西
讓我做好我母親的兒子，我姐的弟弟
群山之上，那些柔軟的雲，都是蒼天的耳朵
譯詩
今生我何幸，童夢在湘西。
緣修成母子，有姐賴提攜。
忽忽人將老，塵世漸荒凋。
湘西可還否？母姊共蕭蕭。
相望祖輩墳，不再有離分。
蒼天時垂問，耳是故山雲。
37、水田灣的夜
原詩
張大爺嘴角溢出的，三媳婦說是川貝枇杷止咳糖漿
二媳婦說是農藥
幾千萬隻青蛙的叫聲裡，幾千萬隻星星和幾千萬隻螢火蟲
為赤腳醫生王洪福照亮了田埂
譯詩
不飲糖漿飲農藥，大爺猶剩一絲魂。
蛙聲螢火秧田埂，赤腳醫生正夜奔。
38、酉水
原詩
櫓，輕輕地撼動世界
星群搖搖欲墜
野釣的人，用帶倒刺的鉤，在逝水中
為自己下了錨
譯詩
小槳輕搖浮世晃，深宵河綴滿天星。
岸灘野釣鉤含刺，錨定今生一靜瞑。
39、元宵與諸友聽蕭竹彈《陽關三疊》
原詩
指間，風沙掠起，慢慢地，掩埋了窗外的喧囂
商震是崑崙，藍野是祁連，隋倫是焉支
我最孤僻，是冰雪千里的天山
琴聲之後，彼此之間，大片大片的蒼黃，是塔克拉瑪干沙漠
譯詩
萬里風沙起指間，祁連冰雪漫天山。
琴聲過後俱無語，大漠邊關夢未刪。
40、小夜曲
原詩
深夜，陳舊的事物會發光
鄰家的女人走上台階
邊掏鑰匙，邊跺腳
——看來，雪也深了
願深夜趕路的人，都能看到一扇桔黃的窗子
譯詩
陳年事物有幽光，大雪深宵四野涼。
我願行人心有系，桔燈一盞小窗黃。
41、採桑子
原詩
想告訴你，萬物有照應，草木有恩澤
我愛這個世界，如同愛你
想告訴你，我願意飼養那些卑微的生命
給你的桑葉上，蠕動著兩條白蟲
什麼時候吐絲，什麼時候結繭，什麼時候化蝶？你很驚喜
想告訴你，這是我傷口上的蛆
譯詩
似你從前愛我初，恩垂萬物信無虛。
蠶蟲擇日應成蝶，久矣陳年創口蛆。
42、農民
原詩
不下雨，擔心；下雨了，也擔心
雨太大，擔心沖毀田埂；雨太久，擔心錯過揚花
小賣部裡，嘻嘻哈哈打桌球的年輕人，是靠做泥水匠為生的
真正的農民，是肖二哥這種
扛著釘耙，在雨裡看雨時，眼神像詩人一樣憂鬱
秧苗，煙葉，包谷，都是分行的
田埂上那行豇豆，最長
譯詩
不似年輕泥水匠，二哥是個種田人。
四時晴雨關稼穡，煙葉秧苗心上珍。
43、棕熊
原詩
在遼闊的針葉林裡，獨來獨往
喜歡毛茸茸的雨
喜歡飛鼠溪，喜歡游泳，喜歡蘑菇和鮭魚
我克制住自己，不襲擊人
大多數的時候，躲在樹洞裡
看鵝掌般的葉子，一片片落下。看獵人空手而還
看白雪，慢慢地埋沒人間
我把爪印，深深地刻在樹洞裡
譯詩
林中我本愛斑斕，戲雨抓雲樂遠閒。
覓食溪湖任玩耍，寄蹤山野自憨頑。
秋摧木葉迎風舞，計賺誰人空手還。
樹洞藏身埋指爪，坐看白雪沒塵寰。
44、馬
原詩
看戲回來，有七八里田埂
旱田，種著草子花；水田，裝滿了的月光和蛙鳴
騎在父親肩上，從不擔心摔下去
仰頭，翻腰，用手指做的槍，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
可以，在他肩上睡去
醒來，有時，是清晨；有時，是中午
這一次，是中年
譯詩
背過秧田埂，風涼近二更。
肩頭溫社戲，塘角聽蛙聲。
白月勞誰射，黑山朝我傾。
沉沉終入夢，夢醒已煢煢。
45、漠西草原
原詩
殺掉牛犢，剝皮，製成標本，塗上牛媽媽的尿液
放在欄裡
牛媽媽以為小牛還活著，會不斷地產奶
不管雪多厚，擠牛奶
都是項溫暖的工作
掉轉乳頭，乳汁射進嘴裡，微甜，微腥
那是母親的味道
在漠西草原，帳篷，白塔，寺廟，群山，都像乳房一樣
有尖尖的頂
譯詩
殺犢成標本，將身再入欄。
娘心憐子切，奶汁入瓶寬。
塬上吹新雪，雲邊憶舊歡。
漠西風物似，尖頂倩誰看。
46、陽戲
原詩
陽戲的調子和湘西的柴刀一樣
末端，有一個彎而尖的鉤
狀元郎還在唱，鑼鼓還在響，三娘還在後台補妝
台下，已經沒有一個人了
狀元郎揮揮水袖，示意樂師們繼續
定情物終將亮出來，沉冤終將得到昭雪
譯詩
湘西刀似戲，臨了皆有鉤。
狀元還在唱，鑼鼓猶未休。
水袖寂寞舞，樂師曲漸幽。
台下人盡去，台上三娘羞。
終亮定情物，冤報一雪仇。
47、世間所有的秘密都在水裡
原詩
風中的群山，你的乳房，我的人生
都在摹仿水的形狀
對岸，一隻灰鷺在摹仿我的沉默
田野裡，一群奔跑的孩子，喧嘩著，摹仿水的流逝
譯詩
世間萬類皆如水，卿乳吾生風裡山。
孩子喧嘩田埂過，聲聞四野似潺潺。
48、祈禱辭
——致萬龍生兄
原詩
願屋簷保佑燕窩
願青苔保佑石頭，願土地保佑根
願口罩保佑新年還在霧霾中值勤的交警
願銹保佑鐵
願白紙，保佑黑字
譯詩
塵世溫良皆成佑，一似青苔愛石頭。
屋簷之下燕窩在，土地寬厚根漸遒。
新年口罩送交警，勤值街頭霾未休。
錚錚鋼鐵銹斑護，歷歷黑字白紙收。
我今一作祈禱語，漫遣萬類為君謳。
49、克什克騰的風
原詩
陰山，正被風，銼成一粒粒細沙
沙一樣堆積的時間，當時還在腳底，去年就到了肚臍
「天上沒有不散的雲啊，地上沒有不老的人」
我輕輕地唱
那麼多的風，把天空刮得又輕又薄，把人世，吹得如此冰涼
譯詩
風銼陰山落細沙，時光埋我正攀爬。
人凋雲散誰輕唱，穹宇冰涼薄似紗。
50、土豆絲
原詩
兒子抱著籃球進來，說餓了
妻子抱怨他沒有換拖鞋
在這間小出租屋裡，她制定了很多法律
陽光剛好落在砧板上
我像個手藝精湛的金匠，鍛打著細細的金條
那一刻，真想寬恕這個世界
譯詩
出租屋內千般好，拌嘴妻兒語帶嬌。
砧上陽光誰鍛打，切盤土豆似金條。
51、老花鋪
原詩
老花鋪的夏天要用珍珠李，油桃，脆皮梨
這些富含糖分的詞彙來比喻
苞谷苗像三千嬪妃，為農民夾道起舞
黃狗，兒子，父親從紅土路上依次遠去
我打赤腳，是為了和大地保持肉體關係
我吹陶笛，是因為有炊煙比旗幟還要莊嚴的升起
譯詩
難忘老花鋪，夏天分外甜。
油桃珍珠李，林中漿果黏。
嬪妃舞夾道，三千苞谷苗。
人狗相繼去，紅土路迢迢。
血肉連大地，赤腳自相宜。
莊嚴笛聲裡，炊煙升似旗。
52、懷柔
原詩
啪！湖裡一聲脆響
可能是草魚，也可能是落下來的青核桃
星空慢慢向樹冠移動，星星鑽進了核桃
懷柔，如果是一個女人的話
應該姓肖，三十二歲，正在哺乳期
水流在黑暗裡，像個嬰兒，咂著奶頭
譯詩
脆響一聲來水面，星空略向樹冠移。
懷柔神似肖家女，正值溫醇哺乳期。
53、月亮灣
原詩
我的歸宿，是條小船，水竹的篷子，水杉的櫓
艙裡，有個火爐，有些茶和書
船會泊在月亮灣
那裡有間木屋，那裡蘆花無數，那裡山重水復，那裡無人呼渡
譯詩
今生飄泊歸何處，月亮灣中一小船。
爐火熊熊書作伴，蘆花蕩裡任高眠。
54、小院
原詩
女人曬出的床單，紅得像旗幟
證明她佔領了陽光
男人過來，給了她一場情人般的爭吵
女人的髒話裡，用了幾個春意盎然的詞
床單，更紅了
傍晚，女人把床單收了。院子，便暗了下來
譯詩
繩上床單赤似旗，女人新嫁正相宜。
一番小吵添閨趣，小院春燈欲下時。
55、當我老了
原詩
不想一次次參加朋友的葬禮
不想被肉體囚禁在床上，而門外，海棠不停地落
不想看到你的乳房，像母親一樣，垂過肚臍
當我老了，請讓我像父親一樣，把所有的痛，兩小時痛完
讓兒媳來不及厭煩
讓在雲南打工的兒子，來不及趕回
譯詩
次第友歸葬，吾老何其傷。
不甘作囚肉，門外落海棠。
低垂將過臍，何堪卿乳房。
我願如老父，短痛入永殤。
兒媳不及厭，吾兒遠相望。
56、睡前書
原詩
左臂一伸，她的頭便枕了過來
十六年了，已經非常默契
如同豬油罐放回了廚櫃，諸神歸位，萬物各得其所
如同猛洞河到了王村渡口，不起一點水花
譯詩
臂枕寒宵十六春，身邊穩睡至親人。
應同油罐安廚櫃，一似河馴絕浪粼。
57、初冬
原詩
每一天，都當成自己的末日
遲一些睡，早一些起
默默地辛苦，默默地珍惜，默默地收拾
每天中午，都去收發室看一看
每一次深夜的醒來，都想痛哭流涕
譯詩
遲睡依然還早起，雁歸無訊又初冬。
夢寒已慣醒深夜，枕畔冰涼欲淚洶。
58、苜蓿花
原詩
青菜上有青蟲
捉下來，準備喂雞
你堅持放生
說那是要長翅膀的蝶
不跟你爭論
你是個真理的化身
你繫著藍底苜蓿小印花的圍裙
譯詩
青蟲未許成雞食，可化蛾飛不我聞。
最是虐心真理樣，碎花藍底小圍裙。
59、向陽坡
原詩
妻子揀胖的摘，遞給母親
母親把豇豆紮成一束，扔進背籠裡
兩個我虧欠最多的女人站在一起，大地是傾斜的
譯詩
妻摘豆來媽背籮，一前一後向陽坡。
今生對此將何報，大地傾斜愧欠多。
60、大風歌
原詩
找襪子的時候，看到了口琴
銅，黃土高原一樣，銹跡斑斑
琴聲起，青海青；琴聲落，黃河黃
流浪的少年，總帶著銅質的口琴
含著銅，如吻別冰冷的唇
深夜的風，少年一樣，翻過圍牆，開始狂奔
大地，是一支重音口琴
春風吹，青苗青；秋風吹，黃豆黃
譯詩
當日遊子吟，慘綠少年心。
斑斑竟生銹，久別黃銅琴。
一聲黃河醒，一聲青海青。
冰唇吻別後，生涯付伶仃。
琴音漸相忘，大地自芬芳。
歲歲風呼嘯，盎然換青黃。
61、駝背
原詩
朋友說，你能不能挺起來
像沒做過虧心事一樣
我試過，可做不到
就像弓，無法拒絕彎曲
就像稻子到了秋天
無法阻止自己一點一點接近大地
譯詩
畢生未做虧心事，一世緣何曲似弓。
為稻休言扶不起，秋來最怕負初衷。
62、洪家營的月亮
原詩
看不到門牌，不知是監獄，還是精神病院
有兩丈高的圍牆和拇指粗的鋼筋
不知是病歷，還是罪名，白紙寫著黑字
舉石砸天，挑沙填海。養狐成妖，磨磚成鏡
穿過鋼筋後，月光變得銹跡斑斑
月亮若是上天擲來的一枚硬幣，我永遠選擇背面
譯詩
兩丈高牆攔此間，人間萬象看刁頑。
生涯硬幣終成背，月過鋼條染銹斑。
63、冷
原詩
這麼大的雪
你們看不見
艷麗的血跡
被手掌大的雪花，輕輕地抹去了
雪原上，戰士還在爬
剝了皮的山毛櫸
有三分之二埋在雪裡
這首詩還有三行
埋在雪裡
譯詩
漫天大雪輕輕抹，戰士堅貞慢慢爬。
三句詩埋何凜凜，剝皮櫸木一枝斜。
64、街頭看人摹仿邁克爾·傑克遜
原詩
黑禮帽，黑西裝，太空步，機械手
一個死去的人，在三里屯復活
一手護住私處，一手堅定地指向遠處
一個被人謀殺的人，指認的，卻是星空
對於世道，我和槐樹上的蟬，看法差不多
但是，我不敢那樣撕心裂肺地喊
譯詩
亂指星空為殺手，復生邁克釀奇冤。
撕心未敢如蟬喊，世道於今許失言？
65、巴彥諾日公蘇木小鎮
原詩
「天上沒有鳥，地上沒有草。三年一場雨，風吹石頭跑」
等車的時候，我默默地記誦著當地的民謠
這麼長的一個鎮名，卻只有很短的一條街
而只有一米六三的我，卻有一個好幾丈長的影子
譯詩
風吹石滾向何方？街短名長到北疆。
小鎮候車心已遠，隻身夕照影倉皇。
66、沉默
原詩
鯰魚像一個堅決不從的女人，扭來扭去
變成了兩段還在扭，兩段同時扭
有血的那頭，在互相找
總也對不齊，總也合不攏，總也不做聲
買鹽回來，兩段還在扭
有血的那頭，還在互相找
總也對不齊，總也合不攏，總也不做聲
兩段深黑的沉默，偶爾碰在一起，也沒有聲響
譯詩
鯰魚斷後猶貞女，狂扭砧前決不從。
深黑兩頭相互找，今生血肉總難逢。
67、破陣子
原詩
四十年來起落，三千里地漂泊
月光照耀的地方，便是你的家我的國
一首詩，就是一道聖旨
一首詞，就是一道軟一些的聖旨
愛妃，把鴿子餵了，把籠子打開
月光艷麗，柿子悄然轉紅
愛妃，去換換晚禮服，結婚的那套
等改完這首《破陣子》，我們出城投降
譯詩
城下喧喧怒馬馳，今宵別後欲何之？
堪憐故國三千里，忍憶霓裳第一支。
鴿撲玉籠驚血柿，月垂宸宇照宮詞。
鳳冠華服成新痛，恍似卿卿許嫁時。
68、芭蕉
原詩
每個黃昏，穿滿襟衣的母親，會站成第四棵芭蕉
反覆地呼喚。她的聲音，是翠綠的
往往開罵了，我才應
有時在麻山，有時在巴那河，有時在椿樹田，有時在妹家
像剝開芭蕉葉的粑粑，像反覆揉過的泥巴
那時，每一個黃昏，都是糯的
譯詩
娘喚聲聲不著家，童心未覺夕陽斜。
小村當日黃昏糯，香軟渾如蕉葉粑。
69、吃酒
原詩
總盼著去吃酒，走多遠都不怕，死人的酒也不怕
有好吃的，有戲看，還可以撿到炮竹
嗩吶貼著秧浪過來，恨不得把田埂拉直
一隻秧雞躥出來，嚇了我一跳，也嚇了它一跳
那時，人情不值錢，經常只送兩升米，三升黃豆，五升包谷
譯詩
猶憶山鄉紅白事，聲聲嗩吶過秧田。
五升包谷三斤米，當日人情不值錢。
70、山茶樹
原詩
手指般的樹杈，可以做彈弓
粗的，可以削螺陀
茶泡，是上天賜給窮孩子的水果
茶籽不能吃，最沒有用，只能留給大人搾油
山茶葉太硬，不能泡茶
可以當錢，向小妹買她用花花草草做的飯菜
有時候，她還會找我錢
那錢，是小一點的山茶葉
譯詩
兒時故里盡山茶，為做彈弓覓樹丫。
葉子當錢吃餐飯，我和妹辦家家。
71、和辣子
原詩
受了氣，父親會忍，母親會站在芭蕉樹邊罵
隱隱的回聲，彷彿群山在和她對罵
下田也罵
背萬年時的蜢子，天收的卷葉蟲，砍腦殼的雨，偷野老公的牛
髒話和肥料一樣。她罵過的秧，長勢比別家的都好
譯詩
樹下田間手一揮，罵天罵地自銜威。
聲聲滋潤禾苗壯，巧度荒年最省肥。
72、不會
原詩
不會像啞巴老三那樣，把手指當棒棒糖，放到嘴裡吸
我五歲都能吃到母親的奶
還有兩個姐姐，會採茶泡、三月泡、地枇杷
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指著啞巴老三笑
母親說過，山頂的月亮、廟裡的菩薩和村口的啞巴老三，是不能指的
譯詩
能將手指當糖棒？莫學村頭啞老三。
月亮神龕不能指，媽媽我是好兒男。
73、躲貓兒
原詩
大姐總是贏
有一次，找哭了我都找不到，她卻躲在草樹裡睡著了
這回，她又贏了
找了十多年，找到滇緬邊境，也沒找到
譯詩
禁得風塵十年找，恍如當日躲貓貓。
此番大姐還贏我，躲過今生來世遙。
74、姐
原詩
我用火鉗敲屋簷上的冰稜
她在煮雪和洋芋
我將一捧雪，放進了她的後衣領
一生中，有些事，是我沒有辦法做到的
比如說，找到或者忘記她
比如說，把鐵環開過草籽田的田埂
譯詩
土豆她曾和雪煮，簷冰我以火鉗敲。
鐵環能上秧田埂？羈鳥應難返舊巢。
75、河西走廊
原詩
小麥收完之後，隴上的天空，高了三尺
譯詩
一淨河西麥已收，碧空雲淡豁吟眸。
望中黃土高三尺，隴上天清又報秋。
76、行者
原詩
石頭濕漉漉的，昨晚也在夢裡痛哭過
給羊群讓路，給背柴的人讓路
對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草木，都報以微笑
上車前，回頭望一望盡頭的梭梭木，是行者對路的感恩
譯詩
石上依稀有淚痕，謙謙行者過偏村。
千山踏遍今為別，一笑微微謝路恩。
77、祁連山下的牧羊人
原詩
宰了公羊後，阿吉坐在草坡上等
今天，無論老少，路過的，都須上來吃酒
不吃，他會來硬的
身後，除了晴雪千里的祁連山，還有一支雙管的獵槍
譯詩
過此山坡都是客，已於昨夜宰公羊。
誰如不飲看身後，除卻祁連更有槍。
78、張掖的光芒
原詩
擺水果攤的中年男子，用毛巾擦蘋果
背著背包的外地人，在攤前站了一陣，也沒覺察，
他低著頭，小心翼翼
彷彿要把每一隻蘋果，擦出光芒來
譯詩
邊城清冷此徜徉，男子癡癡擦果忙。
未覺攤前來過客，一筐蘋果閃微光。
79、柳條河
原詩
掐一些鮮草遞過去，黃牛會舔我的手
舌頭溫暖、靈動，像柳條河的水
它不知道，昨晚在鎮上
我一個人吃了一大盤炒牛肉，一大碗牛骨雜碎湯
譯詩
用完鮮草舔誰手？恰似潺潺河水柔。
忽忽廄棚生愧怍，恐知昨晚我撕牛。
80、莫高窟
原詩
用畫曼陀羅的筆，畫你的眉毛
畫飛天的時候，你抱著琵琶，輕輕地跳
用你的胭脂，畫袈裟；用你的笑容，畫菩薩
洞外，菩薩用白雪，塗改著世界
譯詩
畫眉手筆為卿揮，看抱琵琶出秀幃。
菩薩替誰塗洞外，雪冰世界已全非。
81、路
原詩
路，一直在等這個背包掛著菩提子的行者
稍稍向上的弧度，是路在微微地笑
轉過黃石山，藏青的水，是路送給行者的驚喜
路，送行者走過荒漠
沒有行者的日子，路，和那座無碑的墳，相依為命
譯詩
日落遲遲路等誰？甘泉聊備慰艱危。
一從行者成遙憶，路伴荒墳有戚悲。
82、西行
原詩
繼續走，一個人走，順著日落的方向
和月亮一樣，和星星一樣，我能感受到太陽的引力
譯詩
星月經天自帶韁，孤身長旅向何方？
勞勞我亦如星月，顛沛今生向太陽。
83、海平線
原詩
海上有水母，天上，有水母一樣的雲
星星落進海裡，就成了海星
海邊有潔淨而緩慢的貝殼，天邊有同樣潔淨而緩慢的月亮
只有海邊的我，在天上找不到對應的事物
譯詩
星落月垂有定規，塵寰萬類任遷推。
今宵看海誰為我？我若升天我是誰？
84、在銀色的沙灘上
原詩
又想你了。想你赤著腳，提著裙子，向我跑來
我會舉起你，讓你高於月亮
我會把你扔進海裡。島，像鯨魚一樣，慌不擇路
太平洋沿岸，將發生一場海嘯
譯詩
誰是今宵赤腳仙？月宮之上舞翩翩。
我如扔你歸滄海，或有洪波到眼前。
85、在雨裡獨坐
原詩
閃電蛇行，雷聲獅吼，大海，惶恐不安
注視和祈禱一樣，是有力量的
在我的注視下，那只瘦骨嶙峋的海鸕茲，放慢了速度
在我的注視下，大海，漸漸平息
譯詩
電閃雷鳴海不安，獨披風雨作雄觀。
我心或令鸕茲靜，萬里波平漸息瀾。
86、魚
原詩
我是屬魚的，骨頭裡一直有刺
和石頭玩，和水玩
用自己和自己打賭，我相信
那條漁船會來接我，就像相信秋天會來接走夏天
譯詩
骨刺錐心本屬魚，安知我樂水中居。
小舟一葉來天際，秋接夏時它接予。
87、拉薩
原詩
寺廟太高
銀行、商場大樓
建材市場、夜總會
紀念碑、電線桿，都顯得很矮
布達拉宮頂上
陽光，黃金一樣
沉重而冰涼
譯詩
樓閣低低似幼童，遙遙一寺坐雲中。
冰涼雪域風何凜，落日鎔金鍍布宮。
88、程小景
原詩
程小景不回上海了
在拉薩河邊，開了家書店
她坐在收銀台後面
半小時，才翻了一頁書
每年九月，她會去葉城，去岡底斯山
岩羊一樣奔跑，攀爬
岩羊一樣，站在高處流淚
回來，依然坐在書店裡
佛經一樣，一年比一年舊
梵文的佛經一樣
等一個東土來的男人
譯詩
偶似岩羊淚滿腮，風華當日費疑猜。
玉容已共經書舊，信有男人打馬來。
89、轉山路上
原詩
那雪，下得更緊了
扛起登山杖，寒風掠起大衣和目光
越走越像林沖
越走越像梁山
命運啊，別再陷害了
我只想安靜地守我的草料場
譯詩
風雪交加萬里涼，登山杖已變花槍。
英雄命運應相近，俱失今生草料場。
90、岡仁波齊
原詩
學著扎西
向岡仁波齊神山叩了一個長頭
他在旁邊拍照。照片裡
當雙手舉過頭頂的時候，我高於藍天
匍匐在地，伸展合什的時候
我低於花岡巖和狼毒草
譯詩
長叩神山感凜然，此生顛沛此心虔。
一身匍匐低於地，雙手揚空舉過天。
91、桑珠鎮
原詩
男人推著摩托車，上坡
後座有兩個蛇皮袋
沉靜的面孔
很像一個去省城看女兒的父親
他與路面形成的夾角
銳利如一把鋼錐
七八公里後，我看到
桑珠鎮的風雨中
有一家摩托車修理店
格桑花一樣開著
譯詩
家財都在蛇皮袋，生計全勞摩托車。
風雨街頭小門市，苦寒一似格桑花。
92、大同
原詩
黃青稞和青青稞，同時生長
菜花和雪花，同時開放
藏人、漢人、歐洲人
印度人、喇嘛，同時轉山
黑如潑漆的藏狗和銀光刺眼的雲朵
同時靜止在山嶺上
譯詩
雪花漫舞菜花香，遍地青稞青間黃。
同禱神靈融漢藏，白雲蒼狗共山岡。
93、青稞
原詩
那些身在高處的人兒
扎西尼瑪、程小景、扎西頓珠
阿吉、此稱、央今拉姆、尼瑪潘多
他們像青稞一樣
自帶光芒
我們在一起
用青稞酒說話
不用翻譯
譯詩
阿吉扎西程小景，光芒自帶坐高原。
一壺天賜青稞酒，對飲諸神不復言。
94、帕羊鎮
原詩
回過頭，記住了
小鎮的名字和樣子
那麼安靜，弱小
那麼無可奈何
那麼像一個愛我的女人
他們的內心
都有一個空空的站台
譯詩
此別何年浪子來？天涯小鎮一徘徊。
故關猶有癡情女，為我長留空站台。
95、行者
原詩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隨風滿地石亂走」
無鳥獸，無草木，無水
無糧，無對白
走到最後，陌生的男人
會成為生死之交
陌生的男女，會想到天荒地老
衣袋裡，給你撿的那塊石頭
已經摸出了皮膚的光澤
譯詩
獨向天涯寄此身，世間豈有陌生人。
微溫一石摩挲久，最是塵心忍未泯。
96、野
原詩
人間的樹葉剛剛轉黃
我的世界已經冰天雪地
到處是野驢、野犛牛、野黃羊、野兔、野鴨
我也是野的
剛剛掙脫韁繩
世人吃飯的時候，我在吃雪
譯詩
秋到人間葉轉黃，我之世界已冰涼。
脫韁一任蒼狼性，且向荒原咽雪霜。
97、獅泉河
原詩
左進右出，順時針
參觀扎什倫布寺
從天葬台進，從宗堆出
順時針轉岡仁玻齊神山
老太太在柳蔭下，順時針搖著的轉經筒
我順時針轉過頭去
看格拉橋上紅頭巾的女人
我們順從時間
時間順從漂滿楊樹葉的獅泉河
譯詩
經轉時光有定蹤，順時萬類必重逢。
今生境遇如河水，葉落獅泉且順從。
98、喜馬拉雅山下的集市
原詩
比犛牛商隊先到的，是阿吉
比阿吉先到的，是雪
比雪先到的，喜馬拉雅
牛皮帳篷裡，阿吉帶來了
半袋大麥、五顆土豆、四個蒜頭
牛皮帳篷外，六十多萬平公里的
羌塘草原，是世界最大的集市
譯詩
一身萬里更誰憐？阿吉孤行在雪先，
單等犛牛商隊至。羌塘擺集到天邊。
99、瑪旁雍措
原詩
趴下來，犛牛一樣喝水
喇嘛說，喝一口瑪旁雍措的水
可以看見前世
看見了，我的前世是一朵雲
難怪，這一生，總也停不下來
喇嘛說，喝兩口，可以看見來生
又看見了，來生，是座雪山
難怪啊，我那麼迷戀高原的星光
那麼擔心塵世的煙火
譯詩
三生漫倩神湖證，漂泊前塵一朵雲。
來世蒼茫我何在？雪山頂上看悲欣。
100、青藏高原
原詩
喇嘛們做早課，做晚禱
隔三岔五地辯經
枯死多年的榆蠟樹，因此長出了木耳
鐘鳴安撫群山
落日趕在夜幕降臨之前
給大地披上紫紅的袈裟
譯詩
喇嘛終日警愚頑，木耳聽經腐樹間。
夕照袈裟披大地，鐘聲遼闊撫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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