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雜記

劉年薦詩給朋友,第三十一集,若水《水是孤獨的》

2018062812:44

劉年薦詩給朋友,第三十一集,若水《水是孤獨的》

若水,出生於陝西華縣,現居陝西寶雞,供職於某國企。

 

 

 

劉年評語:

詩如其名,靈動,跌宕,乾淨,自然

猶其喜歡其中的虔誠與癡情

像白開水一樣,深夜裡,被一隻纖巧的手遞到面前

——小心點,燙

 

 

 

◎洛陽鏟

 

沒有人會用洛陽鏟
那樣精緻的
一把鏟
把我們挖出來
再細細、細細用牙刷刷去我們頭蓋骨上的泥土

 

這樣的結局是顯而易見的
所以我喊你你一定要記得回頭

 

 

 

◎水是孤獨的

 

水固執地要說話,一會兒說一句

鐵管子也攔不住它

除了孤獨,還有什麼值得它徹夜不眠?

 

一小部分水是這樣

更多的水擠在一起,也不見得更好些

海水總想爬上岸,和人類說說話

石頭也擋不住它

 

水是孤獨的

地球十分之七是孤獨的

 

 

 

◎雀斑

 

所有的數學在我眼睛裡
聚成一個點
只為清點你臉上的星辰

 

所有的臉都荒蕪
所有的人只有你喜歡跟在我身後
撿我的寥落

 

而現在你躺在我身邊
讓我數你臉上明亮的星辰,在賴床的週六
在側臉相對的枕上

 

 

 

◎謙卑之解釋

 

「給甲蟲讓出半個台階」
這個句子
被兩個詩人寫過

 

我願意是第三個,為了讓落日、落葉
不含一絲悲傷地
落它們的

 

我願意是甲蟲

 

 

 

◎這是誰的愛情


掉落在馬路中間
像一個空空的易拉罐,在雨夾雪的夜晚
碰到我的腳

 

這是誰的愛情?被享用,被嘗盡,被拋擲,被扔
又借助我的腳,在長長的街上
得到回音

 

又輕,又清脆,又空虛,又冷

 

 

 

在早晨的一場大雨裡

 

它肯定是在夜裡下起來的

肯定先是由一小滴,再到一小片

一點點大起來的

不可能一開始就這麼恣肆、縱情

收不了場

 

事情總是這樣慢慢發生的

比如災難

比如思念

 

 

 

◎小晚

 

她在盛宴過半時才匆匆跑進大廳
把坤包、手機放在我旁邊的座位,吩咐我替她看著,拿著化妝盒跑向洗手間
不等她自我介紹,我就喊出她的名字

「小晚」

 

對,她只能叫這個名字
在陌生的盛宴上
無條件給我
一個信任的眼神、一聲感謝、一次很小很暖的握手

 
我想她還此刻沒有出生
因為她是美好無比的小晚,喜歡姍姍來遲

 

 

 

◎我之後

 

你要愛上別的男人,一定要
陽光的,爽朗的
兔子一樣單純活躍的

 

在他面前,你豐滿的胸部會感到
安全,舒適

 

他每夜在洞穴裡
抱著你,像抱著青草,像青草抱著你

 

你胸部飽滿是因為他不完美的嘴唇
只要你,不要別人

 

 

 

 

◎煮雞蛋

 

吃著它
我想到了我的媽媽,想到粗布書包
想到我小時候,不長的旅途

 

是不是每個那時候貧窮的媽媽都一樣
在黎明時分
用幾枚溫熱的煮雞蛋
送兒女出門,外加再三的叮嚀
和村口的凝望

 

我想問問你
可不知道你是誰,你在哪兒

 

我只知道,我的媽媽什麼也沒帶
甚至連我一句話也沒帶
在她最後一次出遠門的時候

 

 

 

觸摸我

 

我要你觸摸我
用你沾滿麵粉的手

 

我要你告訴我
什麼是生活

 

當我一個人走路
我聽見一隻狗衝我吠叫
我也學著那聲音
衝他叫

 

很快我厭惡這聲音,繼而厭惡
我自己

 

我是寂靜之水
我想唱一首歌
儘管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是孤獨之水
我不想早日流盡

 

我要你用沾滿麵粉的手
從上到下,觸摸我

 

 

 

糖房子

 

而你還在唱歌

雨水伸出小舌頭,舔著你的糖房子

你的房子就要化了,流走了

 

而你不為所動

就這麼看著我,一直一直唱著歌

在矮牆的蒿草間

 

你的糖房子

水晶、真絲連衣裙和甘草居住的糖房子

在越來越暗的雨水中

就要化了

 

而你不為所動

一直一直看著我,唱著歌,迷惑,熾熱

我含著淚,不敢打斷你

我們的糖房子

就要化了,流走了 

===================
 

底線

 

退無可退還在退

死去的還在死

每一次都發現

原來我們可以承受

更大的傷害

所謂底線就是這樣

他們沒有

我們也沒有

 

 

 

 

 

午睡後的光線

被成噸的灰塵抬著

從窗外過冬的樹枝之間                 

移進室內

 

在地板上打滑

經過臥室的床  書架

寫字檯  牆上的掛鐘

抽屜拉手  杯子  相夾

 

最後靜止在一把椅子和一個人的閱讀上面

 

現在,光線開始從膝蓋往上移

推拿到腰部

像無數根金屬鉚住我全身的骨骼

斜拉橋一樣收緊

起身的時候

可以清楚聽見那些光線

在我體內

折斷的聲音

 

 

 

讀茨維塔耶娃書信

 

請用披肩關閉我

將我關閉

我只想知道

今天

 

誰會給我

這種迷離,這種狂亂

誰會這樣擊打幸福

「讓我像棍棒一樣飛散 」

 

落日倉惶

將愛灼燒,彎曲

我濃煙滾滾

等你像火災一樣降臨

 

 

 

別處

 

有人忙著活,有人忙著死

亮過三五百年

然後就熄滅了

明亮一直是少數幾個人的事

你點火燒紙人

他一定會著火

 

大風吹起一張白紙

卻無法吹走一隻蝴蝶

「生命的力量在於不順從」

一切皆有代價,

別人永遠是別人

別處永遠在別處

 

 

 

晚安人間

 

你們

不配我卑微的期待

不配我高貴的諒解

不配我無情地深情

我熱愛的伍迪.艾倫

他說,世上的人可以分成好人和壞人

「好人睡得踏實……

但壞人更會享受他們醒著的時間」

晚安,人間

 

 

 

回答

 

不在這裡與你們匯合

今天我依然不把愛說出口

 

我愛上生活中的一切事物

然而是以決裂

而不是以同流

是以審視

而不是以頌揚去愛的

在眼淚平庸的年代

我選擇做一個無情的人

 

希望我寫下的詩

都不受人喜愛

不隨便讓別人感動是一種道德

 「在孤獨中,一個人要像一支隊伍」

糟糕的時候有能力

喊自己一聲親愛的

我從不曾崩潰瓦解

因為我從不曾完好無損

 

 

 

夏奈爾5

 

最著名的香水,靈感

來自1921年的一束花草

取悅於五年後出生的美人

當巴黎記者問瑪麗蓮.夢露晚上穿什麼睡覺

她說,夏奈爾5號

 

在全球,每半分鐘就能賣掉一瓶。

夏奈爾5號,如今

成了全世界女人的睡衣,作為對觸摸的虛構

——它比皮膚更像是她們的皮膚

「強烈得像一記耳光一樣令人難忘。」

 

 

 

歸來

 

這便是歸來了,整整一天

我把自己變成一座霧中的機場

等你從天上向我降落

空無一人的跑道,猶如

我歡快地叫著你的名字

提著裙子在向你奔跑

瀰漫的大霧追隨我

如同靜悄悄的悲傷

 

時間已經來臨

而瞬間正在接近

「幸福像一塊絕望的金子

丟入陽光下的大海」

只有你,只有你

而我對此又說不出什麼

那感覺就像頭頂的天空——

被看見,又大得什麼也沒有

 

 

 

千言萬語一聲不響

 

對於真正在意的人

我很少提及

一些時常掛在嘴邊的名字

只是煙幕,就像

一個重要的日子

隱藏在眾多尋常日子裡

我必須以假亂真

才能瞞天過海掩護你

「千言萬語一聲不響」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事

可我決定不忘記

我拒絕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有了幸福便有了恐懼

你走了真好

不然總擔心你要走

 

 

 

一塊花布 

愛上一塊花布 
就等於愛上了一條裙子 
等於愛上了那種式樣 
這不是流行的問題 
而是時間 
因此還必須愛上日後 
它褪掉的顏色 撕碎的聲音 
花布的一生 
除了洗淨和晾乾 
還有左邊的灰塵 右邊的抹布

 

 

 

分手

 

當一次愛情終結

一座瀕危的建築物被拆除

定向爆破之後

整個坍塌過程像沒有聲音的慢鏡頭

 

此後該是清除

愛的殘餘和歡樂的垃圾

就像搬運普通的石塊和磚頭

                   

兩個分手的人變成兩把鋒利的鐵鏟

插在瓦礫堆裡

 

 

 

深夜,聽見一列火車經過……

 

深夜

聽見一列火車

由遠而至

 

一節黑夜的抽屜被拉出來

它關上的時候

就像多年後我回頭看了你一眼

=============================

 

劉年薦詩給朋友,第三十三集,胡弦《講古的人》

 

劉年評語:

語言的高手,能把死的寫活

能把活的,活活寫死

借他一顆繡花針

他能還給你一座華美、繁複的江南。

 

 

春風斬

 

河谷伸展。小學校的旗子

辟啪作響。

有座小寺,聽說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樹樁孤獨,

石頭裡,住著永遠無法返鄉的人。

轉經筒在轉動,西部多麼安靜。彷彿

能聽見地球軸心的吱嘎聲。

 

風越來越大,萬物變輕,

這漫遊的風,帶著鷹隼、沙礫、碎花瓣、

歌謠的住址和前程。

 

風吹著高原小鎮的心。

春來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著磨亮的斧子。

 

 

 

藏人小寨

 

下午三點,白雲輕,

小徑的靜止像是假的。

 

牛羊散落,柴垛整齊,

幾個藏民經過埡口。

下午三點,陽光已找到要找的人,

涪水如小溪。

 

古木在深山裡腐爛,斷崖下

有亂石一堆。

所有災難都過去了,下午三點,

風是一件禮物,

通靈的人戴著面具。

 

下午三點,經幡搖動,

杜鵑花開在人間低處,

積雪被遺忘於高高山頂。

 

 

 

二月已至

 

小鎮上的店面在更換招牌,

麥苗長在野地。

時有小雨,灰塵不驚,

世界和世道都如此廣闊。

 

小鎮仍是灰色的,

在這些灰色的生活中,有人

在給舊了的東西上油漆。

麥苗拔節,清脆的聲音,

像來自一顆我們不熟悉的心。

 

暗河漲水,窮人單衣,

二月已至,冰冷的石頭呀這也是你的春天。

風茫然地吹,給樹梢送去的

陣陣搖撼,與安慰

何其相似。

 

 

 

礫石

 

我們不要的空曠歸於礫石,

我們不要的沙歸於礫石,

我們不要的大風歸於礫石。

 

在北屯的小酒館,

我們談到一個失蹤的人,

談到一個從不曾取得過聯繫的世界:我們的探詢

接近過它看不見的邊緣。

 

——不再接受追問。那拒絕

後來者的路歸於礫石。

 

 

 

獻祭

 

沈從文不再寫小說……

其心之狠,如俄瑞斯忒亞咬下自己的手指。

 

壁虎斷尾。而被一根釘子釘住

尾巴的壁虎,在牆上扭動,像高音

喇叭下的陳寅恪抱著頭

在床板上扭動。

 

海參吐出內臟,蚯蚓斷為兩截。

有種寫詩的方法是:使用最少的字,因為

句子隨時需要逃生。

 

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說話……

所有的愛都讓人著急。

只有死去,只有在死後化成蝴蝶,你才能

與戀人擁有同一種語言。

 

——看上去的確有些瘋狂:

猶如梵高割掉耳朵。猶如

我們愛著一個殘疾的神,以悔恨。

 

 

 

傳奇:夜讀——

 

與她的歡快如風相比,我是

木訥的,

我想跟上她的節奏,

這怎麼可能?我是在

重複樹葉做過的遊戲。

風吹一遍,她變成了小妖;

風吹兩遍,她剪燭,畫眉,吐氣如蘭;

風吹著光線,她像陰影一樣跑來跑去。

她說立志做個良家女子,這怎麼可能?

一千年前她被編造出來,拐進傳說裡不見了,

但打開書本就會跑出來,

不諳世事,讓我叫她

小狐狸,這怎麼可能?

她旋轉,笑,小腰肢

收藏著春風和野柳條的秘密。

她就像風,一千年前她就被

放進了風裡。沒有年齡的風呵,

吹著時間那呆板的心。

她說不想再回去了,這怎麼可能?

夜已深,當我合上書本,

灰塵閉著嘴唇,月亮走過天井,大窗簾

像她離去時衣衫的飄動。

 

 

 

先知

 

在故鄉,我認識的老人

如古老先知,他們是

蹲在集市角落裡的那一個,也是

正在後山砍柴的那一個。

 

他們就像普通人,在路口

為異鄉人稱一袋核桃;或者,

在石頭堆裡忙碌,因為他們相信,

鑿子下的火星是一味良藥。

 

給幾棵果樹剪枝後,坐下來

抽一袋旱煙。

在他們的無言中,有暗火、灰燼,

有從我們從不知曉的思慮中

冒出的青煙。

 

抽完後,把煙鍋在鞋底上磕兩下,

別在腰間,就算把一段光陰收拾掉了,

然後站起身來……

 

當他們拐過巷口消失,你知道,

許多事都不會有結尾。而風

正在吹拂的事物,

都是被忘記很久的事物。

 

 

 

講古的人

 

講古的人在爐火旁講古,

椿樹站在院子裡,雪

落滿了脖子。

到春天,椿樹幹枯,有人說,

那是偷聽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爐火通紅,貫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關節,連刀子

也不再寒冷,進入人的心臟時,暖洋洋,

不像殺戮,倒像是在派送安樂。

 

少年們在雪中長大了,

春天,他們進城打工,飲酒,嫖妓,

最後,不知所蹤。

 

要等上許多年,講古的人才會說,

他的故事,一半來自師傳,另一半

來自噩夢——每到冬天他就會

變成一個死者,唯有爐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塵世。

 

「因為,人在世上的作為不過是

為了進入別人的夢。」他強調,

「那些杜撰的事,最後

都會有著落(我看到他眼裡有一盆

炭火通紅),比如你

現在活著,其實在很久以前就死去過。

有個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難脫身。

但要把你講沒了,也容易。」

 

 

 

憶杭州

 

女子研習茶道,

男子禮佛,行醫,飲酒。

許多年後,女子如水,

男子不知所蹤。 

 

許多年後,我們依然愛女孩兒,不喜皇帝、僧侶。

是非中燈火闌珊,

老茶樹,綠得像個大郵局。

 

許多年後我去看你,

一陣鐘聲,去看河坊街裡的石獅子

 

 

 

空樓梯

 

靜置太久,它迷失在

對自己的研究中。

 

……一塊塊

把自己從深淵中搭上來。在某個

台階,遇到遺忘中未被理解的東西,以及

潛伏的衝動……

——它鎮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聲——

隱蔽的空隙產生語言,但不

解釋什麼。在灰塵奢侈的寧靜中

 

折轉身。

——答案並沒有出現,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頓,試著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丟回過去。

 

「在它連綿的陰影中不可能

有所發現。一階與另一階那麼相像,

根本無法用來敘述生活。而且

它那麼喜歡轉折,使它一直無法完整地

看見自己。」

 

後來它顯然意識到

自己必將在某個階梯

消失,但仍拒絕作出改變。固執的片段

延續,並不斷抽出新的知覺。

 

「……沿著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從茫然中遞來的扶手。」


 

《風吹鐵管的哨音》

 劉年

 

1

鐘表店裡,等老闆修表

只有我一個顧客,到處都是滴答的時間,讓我感到恐慌

彷彿在一個混凝土大壩的深處

水,正從四面八方滲出來

 

2

打了一銅壺涼水,滿頭大汗地回來

在天坪,叫了聲媽,沒有人應

進了堂屋,叫爹,也沒有人應

灶房裡,大姐也不在。火,在灶膛裡紅紅地燒

我慌了,跑到裡屋叫二姐,依然沒有回應

拚命地喊,一個個地喊,一遍遍地喊,直到把自己喊醒

冰冷的陽光 ,井水一樣,一地都是

 

3
阿吉死死地抱住那隻羊

在零下三十多度的暴風雪中,阿吉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那隻羊也活下來了

阿吉說,阿爾泰山的雪,從此帶著羊膻

寫這個故事,有兩個原因

首先,體溫的傳遞,是宇宙中僅次於星辰運轉的大事件

另外,窗口,風吹著鐵管的哨音,有點怕人

 

4

南瓜越長越大,總擔心掉下來

問母親:要不要找什麼撐住

母親說不用,籐提不起了,瓜就不會長了

於是,那只南瓜,一直在故鄉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