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處春山 河石 馬建民的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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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4月09日
別談寬恕或者後悔 /
我與命運 /
互相不給機會 大衛·蕩漾
01.◎《老韓釀酒》
精選碗豆、小麥和玉米
不醉，是酒未喝盡
淚水泡進月中
五穀雜糧的香氣
如一個女子的長髮
再來一杯，開始胡說
我們都在嫉妒飲酒前清醒
影子
墜落在月光的深淵
02.◎《賣瓜老漢》
青磚深巷，誰
聽得懂西瓜的腹語
太陽熱辣，炒作他的吆喝
他一手握刀
一手掂量著頭顱
故城田野裡的汗水
是西瓜的血液
黃河向西流
秧苗使出吃奶的勁
拽它
03.◎《半杯酒》
一段旅程
有風雨。
懸崖是秋風吹過的
傷口
04.◎《山高水長》
絕處是草的盛世
一把鈍刃的鐮，無情且無助
誰為清晨的露珠憂鬱
誰為流水的清澈而羞愧？
卑微是不夠的，黑暗壓下來
和螻蟻相依
灰衣割草人，誰是他的鐮刀？
一片雲，它飛回了原地
05.◎《魏都大同》
二O一七年夏夜
窗外，二十六層以下的燈火闌珊
群峰以上，故鄉睜開眼睛望我
古樸的星光
劃開蒼茫的北方
南郊的田野與高樓不語
如石窟大佛
06.◎《淺水處》
河邊，彎下腰
捧不起流水的悲傷
秋天，蘋果樹下
我和金龜子
等一片葉子變黃
07.◎《拉船》
拉船，就是拉生活
黃河岸上，祖父是一串螞蚊裡
最沒力氣的那只
趾頭使勁摳進泥土
苦菜花使勁地黃，嗓門滲出了血
拉船的繩，一頭牛的力
結繩的麻，能攥出水來
青山橫北郭 ，白水繞東城
拉船的人，骨頭泛青
一支載玉米的船，撞斷我的肋骨
一隻船，經年累月
擱淺在我的眼眶
08.◎《黃昏》
你看，黃昏好忙
那些小甲蟲，小螞蟻，小草葉
快速隱進黑暗。我直起腰
伸出指頭，輕而易舉
指認出一滴小水滴
09.◎《北行》
觀應州木塔，須繞佛三圈
心葬舍利子一顆
恆岳浮雲一朵
有火焰永生
與桑干河言和
我雙掌合什，麻燕展翼旋飛
走近一步，視線須舉高一寸
百尺蓮開，善意陡增一分
10.◎《一隻雲岡石窟的螞蟻》
被我誤帶回龍城
黑色的軀幹，躲進鐵色的車廂
它將失去母愛
和佛的恩寵
離家豈止十萬八千里
這一夜，它將失眠於我
我將抱歉於佛
11.◎《小魚》
遇一釣魚老人
似一塊黑色的礁石
他回頭一笑
卻不說話，手指了指
然後送我一條小魚
我背轉身，放歸河水
春風心照不宣地吹
不遠的地方是我的故鄉
12.◎《一滴雨水的清晨》
一滴雨水的清晨，讀蛙的奏鳴
我想起大河，有詩曾讚美過她
歡快的浪花和沉默的礁石
虛無的言辭不能撿拾起她的落寞
唯見雨水，滿含大地的秘密和養分
撲入她的懷中——
一條日思夜想的河，不會因為
人間的幸或不幸而改變方向
一首詩渺小蒼白，比不了一滴雨水
能抵達她的心臟
唯有天空和曠野上草的伏身痛哭
才能拯救她的孤獨
13.◎《故鄉》
一株高過窗台的刺槐
讓風變輕
誰能聽見花的歎息。
一朵貧瘠的浪花
安放我金子般的靈魂
14.◎《河邊》
那滿河的石子
大大小小
沒有規則
點綴在黃河的衣襟上
沒有光芒
沒有影子
這些跌落凡間的星星
不喊痛，不伸冤
等我起身離開
有一顆
喊出我的名字(乳名)
15.◎《我的船》
小時候，渴望坐船
無非喜歡風浪、顛簸
追水鳥，逐陽光
天空一天天長大
我想獨自撐篙
管它濁浪，險灘
有一條船，就有一個命運
讓我手執燈盞
16.◎《歲末辭》
我把祝福一飲而盡，微辣、透明
一個字，一粒花生米，一滴母親紅色的血
昨天胸懷大志，一滴墨，染萬里黃河
今晚與汾河並駕，風馳岸東，河風流光溢彩
一副屈從於命運的表情，會讓我羞於做人
一個冬天劈成兩半，我行走在一望無垠的冰面
時間面前，我們如此無奈與平等
時間一聲棒喝，音樂之花逆光綻放
明天早晨的所有人，身披新鮮的陽光
像靈魂披上了隱身的袈裟
此刻，肉體緊隨靈魂
向山腳下去，那裡更避風，更體面
17.◎《壘旺火》
除夕，清掃庭院
祖父用鋒利的刀劈柴
黑炭嵌於長夜，火焰是新的
雪光壓不垮它的翅膀
和諸神靜坐，一秒間
我們躍上春的枝頭
18.◎《父親的零食》
收割後的山梁
父親的土丘更顯孤單
一陣風吹來 被輕輕擋了一下
遺落枝頭的果子
地上微小的谷粒
權當是留給父親的零食
那片片黃葉
是父親屋上的瓦片，在風中嗚咽
所幸一隻兔子，隔壁住了下來
19.◎《比草低的命》
月亮，一輪明亮的傷疤
覆蒼涼的石階
掃落葉的僧，立帚為香
無路可退的白霜
月亮歸隱
雪飄山嶺，影深半尺
無名鳥，打開哆嗦的翅
呵護它的幼崽
銀子是石頭，砸向
無辜的脊背
秋風似來歷不明的繩索
抽打樹上的葉蟲
比草低的命，比樹繁茂的光
從你身上
剝離出悲憫，哪怕一絲
甚至小於，不可想像的瞬間
20.◎《胎記》
一穗宿命的高梁，紅著臉
養活我的親人
胎記，飽滿的隱私
讓它的河流沸騰
我的江山，胎記
似一塊突兀的褐色岩石
嵌入綿延的山脈
目光穿透歲月的骨頭
21.◎《我的故鄉我的河》
雪山的孩子，捉迷藏
從藍色湖泊，左迂右回
躲到我家簷下
岸邊的苞谷地，堆積幾千年的黃金
山岡上的穀類，撫摸四季的吉祥
坡上豆苗絲蔓，左衝右突
循黃河的足印，返回故鄉
一朵浪花，一盞河燈
照亮你我不垮的脊樑
踉蹌的舞姿與野性的歌唱
千古水，血液的鮮紅
哺養石頭般的星星
血臍的給養，令我淚水跌入深淵
那荒蕪或精緻的夢境
祭祀河神、飛鳥與巖畫
終歸念念不忘
與耕牛同行，反芻
一浪高過一浪的甘甜
22.◎《黃河水流》
水流，雪蓮花的味道
混雜著藏犛牛蹄縫的一葉青草
滿河的小石頭，都是我的兄弟
他們有星星的天分
魚，輕輕撞開思鄉的門
祖父日夜不息的咳嗽已皈依濤聲
我們終將睡去，水流千里歸海
五穀的香氣消弭岸上
夢迴故鄉，疼痛的剎那
是浪花咬我
23.◎《故鄉的黃昏》
幾塊石頭，從河裡探出頭來
細數離家的光陰
羊在山樑上低頭吃草
寒風悄悄吹開了浪花
炊煙爬上老槐樹
鳥巢的影子越來越濃
暮色蒼茫
多像一本詩集的封面
擰亮台燈，黃河的濤聲
花開的芬芳
順著柔和的光線
爬進我蒼涼的內心
24.◎《思鄉時，秋天來了》
秋雨是樂器的弦
三條，五條，無數條
像一株根系發達的海紅樹
葉子在風裡舞蹈
蟋蟀在石縫中嘶喊
果子紅著臉，不說話
薄霜是一面清冷的鏡子
空曠的劇場，鋒利的彎月
割破了白銀般的手指
幾粒灑落野外的谷粒
宛如微小的星星
散失在塵世間
25.◎《谷穗情懷》
雨水稀缺的北方
耐旱的谷子，養活了鳥和我們兄妹
一群麻雀，用方言朗誦著
讚美稻草人的詩
谷穗點頭，母親彎腰
秋風吹來，萬物相互致敬
打穀場上，清風辯認出稗皮與浮葉
谷粒不再隱姓埋名
我們活在故鄉手掌裡
天空掛滿了星星的安康
26.◎《故鄉的孩子》
陽光、南瓜和土豆
還有我，都是故鄉的孩子
那頭老牛，眼神敦厚依賴
「秋風裡築巢，牆要厚一些」
喜鵲也不飛走
秋後的田野，像母親
巨大而乾癟的乳房
這低垂的布袋，曾經裝滿
果實的汁液與星光
讓四周的群山放低了頭顱
27.◎《背土豆》
衝破黑暗的籠子
一袋七十斤的土豆，躍上我瘦小的脊背
炊煙抵達樹冠，與一路追著我的秋風
並肩站在了母親的汗水裡
空曠的土地
像剛剛掏空身子的產婦
陽光伏在黃泥牆頭，等一枝牽牛花
爬上來
28.◎《剝玉米》
玉米堆旁，單薄的母親
散發出秋天的光芒，她揮舞著一小截鐵
打破一丁點缺口
我用一根小手指，從通道的側面
使勁地摳，一粒粒金色的鈕扣，釘在了秋的衫襟
我像一個孤獨的王
細細點數著國庫的寶石，從溝壑般的皺紋裡
救出冬天的口糧與衰落的牙齒
我不停地將時光剝離母體
散落鄉下。時至今日，唯我能辨識出
秋風裡的碎金
29.◎《心中的秋意》
收割後的山梁
父親的土丘更顯孤單
一陣風吹來 被輕輕擋了一下
遺落枝頭的果子
地上微小的谷粒
權當是留給父親的零食
那片片黃葉
是父親屋上的瓦片，在風中嗚咽
所幸一隻兔子，隔壁住了下來
30.◎《沒掛果的棗樹》
河灘，秋深
一株墨綠的棗樹
枝繁葉茂，沒有掛果
一聲歎息
驚飛枝頭一群麻雀
擋住我回鄉的路
總有意想不到的奔跑
被風吹了一個趔趄
31.◎《打棗》
幾粒遺漏的棗子
似隱藏的時光，城府極深
我舉起長長的竹竿，踮起腳
毫無技巧地敲打
那些無辜的枝葉，受到了牽連
甚至來不及呼救
32.◎《北雁南歸》
要離開寒涼的北方了
一群大雁密謀
一場暴動
略帶驚慌
它們排成人的模樣
去找尋新的棲身之所
忍不住，回頭望
目光淋成一場秋雨
33.◎《祖父的河》
小時候，以為黃河是祖父的
每次打漁歸來
祖母已燃起灶膛
一把柴禾，點亮蹉跎的日子
祖父的河，泡他的老繭
他的礁石
苦難最多三尺深
再多一點，祖父就氣喘
長大後懂得了
我們是黃河的子孫
一路上，聽風如歌
觀詩如潮
我們是一群自尊的魚
逆水作畫
當河水漫過祖父的墳頭
野草擠痛天空的肋骨
34.◎《處暑已到，你安在》
該出頭的玉米、高梁與糜谷
在北方，我的故鄉
最後通牒抵達前，紛紛抽穗
你卻沒有來
狂熱的蟬聲漸漸冷卻
金色遍染層林
牛羊啃著結實的草籽
你還在何方飄搖
35.◎《胎記》
一穗宿命的高梁，紅著臉
養活我的親人
胎記，飽滿的隱私
讓它的河流沸騰
我的江山，胎記
似一塊突兀的褐色岩石
嵌入綿延的山脈
目光穿透歲月的骨頭
36.◎《秋風吹我厚顏》
吹涼山谷，吹黃山岡
低頭的鐮刀，鋒利如霜
鷹行色匆匆，秋雨灌滿眼眶
淹沒金黃谷穗
吹亮暮色，吹亮牛背
一群失落的秸桿，伸出
空也雙手
厚顏無恥地鼓掌
風吹起，百草結籽
小獸桀驁不馴地歌唱
風滿河，樹葉啪叭作響
凋零的火焰寂寂燃燒
秋風吹，除了塵土
冬天，除了拉一張老臉
除了自言自語
乾癟的詩歌，簡直是自取其辱
37.◎《大水歌》
幾萬匹揚鬃馬
穿峽越谷
低處的一朵白雲
被塵世的浪花打濕
大水，昂首嘶鳴
誰來駕馭？
岸退後一秒
大堤寬容地側身
我珍藏好
風裡的陽光與時光中的貝殼
浪跡的鯉魚，或乘風破浪
有的潛游大海
38.◎《秋風吹我厚顏》
吹涼山谷，吹黃山岡
低頭的鐮刀，鋒利如霜
鷹行色匆匆，秋雨灌滿眼眶
淹沒金黃谷穗
吹亮暮色，吹亮牛背
一群失落的秸桿，伸出
空也雙手
厚顏無恥地鼓掌
風吹起，百草結籽
小獸桀驁不馴地歌唱
風滿河，樹葉啪叭作響
凋零的火焰寂寂燃燒
秋風吹，除了塵土
冬天，除了拉一張老臉
除了自言自語
乾癟的詩歌，簡直是自取其辱
39.◎《奉養我經年的故鄉》
左岸，木匠老楊
風起雲湧
刨開樹的黃金
親切的汗水
起風，落葉，吹亂山雀
弱小的呼吸
右岸，鐵匠張
掄起手臂的青筋
鐵砂掌和繭的堅硬
勝過黑鐵
燒柱香，鐵犁鏵與糧倉
歃血結盟
黃河，鋪天蓋地
那雲朵沉重的淚水
大地蒼茫的乳汁
奉養我經年的故鄉
40.◎《風》
讓心靈的花放低
再低一些
芬芳，雲之上
草原的心腸
風，佛的呼吸
湧向季節
你深表歉意
撫慰
又吹落
41.◎《樹花》
踮起腳尖
吻一朵春天
清高的樣子
說不清
也夠不著
閉上眼
看見
滿樹的妒意
接近我
42.◎《五月》
風叫醒黎明
你答應
遷就我的微笑
雨可以敲擊
寂寞之鼓
總比虛無
多出一條小徑
愛四月
請不要用詞語
傷害
43.◎《星星的寂靜》
一顆，無數顆
發光的金果
不說話
掛在故鄉的枝頭
對你的依靠
夜晚會多一些
你看著我
悲憫我，只是忍著
喚醒河流
像喚醒迷茫的塵世
多想伸手
撫摸你的臉，光芒和寂靜
忽略月亮、山川、溪水
憂傷、叢林和嚮往
今夜
借你一縷暗啞
照亮洶湧的鄉愁
44.◎《四月雨》
從沉睡中醒來
大橋之下，故鄉上空
一遍遍清洗梨花
祖父
手把手
教我如何嫁接
在樹苗的枝丫處
劃開，植入，包紮
反覆的傷害
讓我淚如雨注
雨停下來
祖父已遠走多年
45.◎《南岸》
南岸，河水清涼
時光溫和
沒有人看見我
唯風影野舟
執筆，寫幾個詞彙
在水上
一朵優雅雲朵
緩緩飄過
不求千里
只願，水鳥護佑
這隻言片語
天黑前抵達故鄉
46.◎《匍匐》
近處的群山，遠方的海
匍匐著巨大的身形
只為
讓渺小的事物不虛此行
47.◎《空手》
牽狗的人走過去。這時候，
如果一個雙手空空的人走過去，
我一下子就分不清他在繩子的哪一端。
48.◎《蘆花》
我唯一能接受的只有枯萎，
交出身體的最後一滴水。交出所有，
我願意和你一樣越來越輕 。
49.◎《秘密》
一隻畫眉鳥落進冬青樹裡，
像閃電。
樹根忍不住輕晃了一秒，
一個小秘密獨自輕翻羽毛。
50.◎《野草》
這柔軟的羽毛，在風裡飛，
石頭淪陷、小蟲子淪陷，
風輕揉它，怕掀起了一點點寂靜和憂傷。
輕輕的躺下啊，我又害怕心頭湧上初戀的滋味。
51.◎《聽雨》
有人說，聽雨可以療傷
少喝點白酒，豬耳朵是下酒的好菜
有人說，喝醉會哭
然後恍若隔世
有人說，丁香花是一個女子
屈服或不從，寫詩是最後的矜持
有人說，雨滴會打痛她的肋骨
她一定邂逅了愛情
52.◎《石縫裡》
石縫裡，一株野山棗
鐵色的手臂高高舉起
一根根無情的刺
秋風爬上梯子
鳥鳴是酸中帶甜的燈盞
松鼠的尾巴
是一張火紅的通行證
53.◎《路過墳場》
誰家的墳場
蒼柏翠松，陰翳蔽日
石馬石凳，樸魯厚拙
看情形，此處
埋了非貴即富之輩
夏日午後
野草藏起黑螞蟻的意圖
陽光發出蟬的鳴叫
萬物皆物。唯風踩著泥土
唯河水九曲奔湧
54.◎《銀耳環》
月光下的人
心拴在臍帶上
母親的銀耳環
是一條叮噹作響的土路
55.◎《翅膀》
沒有誰阻止一種飛翔
我的彈弓
側身讓過築巢的春風
56.◎《憶秋雨》
秋雨又來，我想起一片
快要成熟的玉米
山寺的鐘聲
順著條狀的葉莖
滴落遼闊的大地
雨水蒼茫，萬物不息
碧綠的葉刃劃破歲月的手指
鮮紅的血液和金色的光芒
遺落在晉西北的田野
衰老的牙齒，安放在牛羊的嘴裡
我在雨水之外
慢慢遺忘，慢慢想起
57.◎《黃河之水》
黃河之水天上來
偌大眼眶
流下一滴渾濁的淚
到林濤古寨
已是一千四百五十華裡
坐在一塊青石上
沒喊一聲累
我從嬰兒到四十八歲
一直坐到母親身邊
看她
平靜的流水掩埋塵世的坑窪
聽她
無聲的佛法解讀生命的密碼
此一朵情緣綻放，另一顆善果凋落
用一個字解釋晝夜
用一首詩收拾殘局
58.◎《府谷千佛洞》
石頭悲傷了，從河底走上岸
石頭是投河者的頭顱
石頭是石頭的五臟和四肢
上山做佛
是石頭的夢
是石頭的升級
洞裡，苦痛像一千朵雲
飄進來，又飄出去
59.◎《秋雨如河》
群山 河流 白皮楊
遲開的菊花 鍾情的秋果
不可觸及的光
人去樓空。
一葉小舟，消失前
飄搖 動盪。無法描述的岸
不可告人的航線
依然是你華麗的轉身
60.◎《山路》
懦弱的，隱在群峰後
我掬起溪水裡的黃葉
寺廟高遠，風雨飄搖
花草和蝴蝶為彼此活著
佛音縈繞，四方皆路
61.◎《八月的鄉村》
玉米棒笑開了懷，絳紅色的發
在風中亂舞。葉面上一隻小瓢蟲
背著七斗星散步
遠處的拖拉機和父親
路過八月的田埂
金色的陽光
慢慢爬上我的腳背
62.◎《夏夜》
喜歡在寂靜夏夜
和一絲涼風手挽手
暗處的玉米苗、豆角架
這些大個子兄弟
散發出夏天的清香
明月倒映
讓我有別於昨日的荒蕪
蟲鳴四起
我的生命之激情
做了它的背景。
63.◎《大雪天仍是故鄉的歸途》
雪花壓低我的視線
鳥兒單薄的影子緩緩移動
岩石突兀，一株枯黃的車前子
靜觀其變。此刻
我看到童年的自己
像一株小松樹站在山頂
展開翅膀
無限的熱愛遍野飛起
落地的生根，消融的永恆
64.◎《高鐵》
貼著地面飛，一群人
到同一個地方
這多像生活，多像
光明裡看到的
終究要還給黑暗
65.◎《石雞》
兩隻石雞
領著一群小石頭
奔跑
灰褐色的翅膀
展開
天空下
毫不起眼的
父親
發出咕咕的叫聲
66.◎《黃河》
黃河之水天上來
天空這只巨無霸眼眶
傾了渾濁的淚
到林濤古寨
已是一千四百五十華裡
坐在一塊青石上
沒喊一聲累
我從嬰兒到四十八歲
都會坐到母親的身邊
看她
用平靜的流水掩埋塵世的坑窪
聽她
用無聲的佛法解讀生命的密碼
此一朵情緣拋起，另一顆善果凋落
用一個字解釋晝夜
用一首詩收拾殘局
67.◎《路過》
是誰家的墳場
蒼柏翠松，陰翳蔽日
石馬石凳，樸魯厚拙
看情形，這下面
埋了非貴即富之輩
夏日的午後
野草藏起黑螞蟻的秘密
陽光張大嘴巴發出蟬的鳴叫
萬物皆物。唯風踩著泥土
河水九曲奔湧
68.◎《行走宋長城上》
(一)
夜晚時分
離開王家岔
一個朝代，一些石片
一顆的心，留在了那裡
一片石，一把
孤寂的刀，沉默如松
目光與體溫
重返宋朝的山河
一段長城，歷史的見證人
望著王家岔的炊煙
飄進野草和荊棘的蒼茫
撲入碧海松濤的胸懷
嵐漪河水，日夜經流
油菜花開
南山，牛羊悠然吃草
一個老人，扛著一把橛頭
(二)
揭開宋朝的天空一角
手撫鎧甲上的月輝
暮色向晚，我側身讓路
給一隊巡邏的兵士
和自由的羊群
宇龍是當過兵的人
他站在長城的制高點
向北眺望
不知是發現了敵情
還是望見了故鄉
69.◎《小院》
蜀葵花開了
一朵高過一朵
韭菜的香氣是人間的煙火
一把刀，失聲痛哭
想到秋天的到來
還得一陣子
我乾脆坐下來
細數母親那割不盡的白髮
70.◎《野鴨》
不遠處，三五個灰褐色的斑點在移動
河水毫無顧忌地流
我不敢靠近，生怕驚擾到
這天外的來客
一些小東西，總在不起眼的地方
現身。譬如暗啞的星星
斂起翅膀，而讓夜空忽略
河面上一片恬靜，月光也很慢
我收回視線，腳步放輕
讓它們在此安身立命
活出自由的歡喜吧
71.◎《一片熱愛河流的樹葉》
低處是道路，是歸宿
你胸懷大志，九曲入海
我棲身高枝，夏風中飲酒
你愛遠方，一朵浪花是一句明亮的詩
願做一顆虛無的漢字
綴你蒼茫的胸前
72.◎《修行》
沙塵暴來了，遮天蔽日
黃河不藏起來，它要洗刷出
一個山水的清白
高原上混世，認命
沒有甚麼不合適
唯見風，在草木的胸腔裡
拚命嘶喊
73.◎《一座水電站》
在我的體內，有一條河流
為了不讓大水白白流走
我建了一座水電站。
不求能生產出多少噸的光明
只願，囚居壩內的鯉魚、綿魚和蝦貝
能安然躲過葉輪機鐵的封殺
毫髮不損，繼續它們追夢的旅程。
74.◎《兩滴雨》
一滴雨注定要辜負另一滴
先抵達的是薄情的
落到月季花葉子上的你
望不到我的大河
遺憾是冰冷的
孤獨是透明的
一滴是我年少的心
另一滴，是你手攥多年的星星
75.◎《麻雀》
我的秋天到了
千草結籽，百樹結果
一隻麻雀，傳授給我一些禮儀
「憐憫半截菜蟲
哀悼一片黃葉。」
教化我：靜坐寒巢
看人間雨雪，慢慢零落
遁入土中
它的道路
它的腦袋、軀幹，貧寒的羽毛
不招搖，不暗喻
如一塊小岩石，小而無志
如一個小逗點，渺而無光
76.◎《鄉下女人》
大腳丫片子屬於田埂，汗水屬於四季
乳汁屬於孩子，夢屬於星辰
留下的關節痛、窮親戚
秋天的病句，虔誠的禱詞
屬於她。我的母親
77.◎《想起父親》
傍晚時分
群山逃進低沉的暮色裡
父親躲到山裡去了
和他的黑煤、白髮、一支舊鋼筆
春風吹缺了異鄉的月亮
也吹醒了故鄉河裡茫茫的蘆葦
78.◎《頌辭》
一株白楊
像一個被罰站的小學生
葉子仍沒有長出來
也不抱怨
它的想法和我相同
忍耐是美的。我不埋怨它
我背靠著美的事物
在春天面前，一句話也不說
79.◎《螢火》
我常想起螢火蟲
像母親惦記一盞煤油燈
那夜，暮色從山中鑽出
我在野外追趕一隻螢火蟲
母親在屋內燃起那盞煤油燈
喊我回家
蠶豆般的火苗，辟辟啪啪
炸裂開來
牆圍上的岳母正在刺字
歷書在昏暗的光線裡低語
她喜歡把油燈挪近窗子
餘光穿透發黃的窗紙
一些光，照亮屋外靠牆的犁耙
另一些，和牆外的螢火蟲相認
80.◎《河上漁者》
漁者，蹲在岸邊
青色的魚竿，一節一節
死亡的誘餌是夢開花的地方
漁者，一隻河鳥
魚線潛入水底，水面輕微的呼吸
綿綿不絕的牽掛
緊貼河面的耳朵，魚也在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擦肩而過的遠方
81.◎《黃河二十里》
黃河很長，
只戀她二十里的身軀；
流域廣闊，
只愛故鄉的溝梁峁塬。
二十里的河水，
澆灌家鄉野花一片；
小溪裡的明月，
輝映心靈的荒原。
九曲十八灣，
泥土裡穿行的蚯蚓；
無盡的黑暗裡蜿蜒，
疏鬆我日漸板結的鄉愁。
風塵僕僕的來客，
河水洗濯滿面的塵土；
在歲月裡奔走，
反覆聽那首久違的老歌
82.◎《雪落在這條小巷裡》
暮色冰涼。一粒粒匿名的雪
彷彿從天上墜落的星辰
落進巷子裡。
它那麼小，
卻知曉人間的污穢與虛空。
它反覆撲打著靜默的牆壁，
像一隻蛾蟲飛向燈芯
面前的雪舞，讓我羞於談起
往日的潦倒。
神用雪銜接大地與蒼穹。
一場雪，壓住了腳印
一粒雪，照亮了行程。
修改版 《雪落在我的小巷裡》
一粒粒匿名的雪
落進這條窄窄的巷子裡。
它那麼小，
似乎怕人間放不下自己。
它反覆撲打著靜默的牆壁，
像一隻蛾蟲飛向燈芯，而我
彷彿那個鑿壁偷光的人。
83.◎《父親，雪中撿拾柴禾歸來》
雪花仍在院子裡盛開，
父親的一聲咳嗽，柴禾上的積雪紛紛掉落
夜色亮了一下。
他的腰深彎著，彷彿背回一座果園
香氣在門縫與燈光相遇，相互謙讓
那些蜜蜂和蝴蝶，沒有死去
繞在父親前胸，翩翩起舞。
修改版 《父親從雪中撿拾柴禾歸來》
雪一直下著。傍晚
父親從野外撿拾柴禾歸來
走到院子中央，父親
咳嗽了一聲
柴禾上的積雪紛紛掉落。
我，看見一丈高的夜色
突然亮了一下，像
一直藏在柴禾裡的火苗
掩飾不住自己的心跳。
84.◎《那故鄉》
星光不值得被讚美？
秋風吹著它，慢慢回故鄉
月亮是發光的胎記
五穀釀成酒，落葉展開翅膀
老人們守著祖墳和家業
守著他的孤獨與牽掛
草、錢財和故鄉的糞土
催我慢慢老去
85.◎《寧武石門懸棺》
千年，或千年之後
腐爛，或被展覽。
石門村，蘆芽山腳
面對懸棺，我有不敬之心。
草木深掩，曲徑通幽
山崖何其沉寂。
我抱有對死的好奇與生的勇氣
低頭看溪水潺潺，如歌如泣
死亡難道是一道風景？
何其不安，鷹一無所知
86.◎《一場大水》
暴雨來襲
我和祖父赤腳站在岸邊
河水暴漲，柴禾、鯉魚隨波逐流
它們無助的眼神，拋起
又淪陷
身後的一千畝玉米
來時的路
是退路
87.◎《和母親坐著》
去鄉下
雷聲致歡迎詞
豆角懷胎，意有所指
西瓜苗定株後，一些歧途
被指甲掐斷
遠方不遠，在處暑前
開花，抽穗
遠方很遠，有祖宗等候
提鐮，喝老酒
雪地裡撒一把谷，我以鳥的身份
講解拆招秘笈
打通任督二脈，雪化溪水
養魚，養蝌蚪
和母親坐著，不單單是聽寓言
寓意深刻，庭院月黃風清
母親繞毛線，紅線頭給我
念我你就左繞右繞
和母親坐著，聽她大話西遊
我變一隻猴子
花果山是鴻門宴
翻觔斗雲，母親笑如佛祖
有時候，感覺坐的太久
前腳清明，後腳春節
有時又覺得太短，日頭剛升
露水便是一生
和母親坐著，參禪悟道
佛祖雲水心，我是雲中鳥，水中魚
88.◎《陀螺山》
一塊三角形巨石
把清涼向靜樂縣傾倒
小廟，文殊菩薩端坐天堂門口
淡然微笑
貿然闖入她的地盤
我心生一絲歉意
崖邊，銹的鐵索攔腰來抱
怕我捨身取義
磕一個頭，河便成了小河
樹亦是小樹
五保高速，車來車往
89.◎《觀黃河》
遠上寒山
看見一條龍
一個手捧野菊的女子
一個怯弱絕望的懦夫
一個搏風擊浪的勇士
大地上，路不止一條
因為有河
故有了船、橋和濤聲
90.◎《夜丁香》
丁香花
紫色的香氣
摸我顴骨
一條毛茸茸的蟲子
潛入深處
一滴血
染紅一粒沙子
一滴淚，被風抵押
秋雨，原路返回
丁香，丁香
丁，香～～
91.◎《大地》
大地，允許天上水、地上水
流入它的眼眶
讓人間痛，天堂愛
長成一株開花結果的樹
大地，夢的源頭
是一簾百葉窗
是火光的漩渦
是外星人眼中的星星
它，不拋棄一個人的幸福
不接納所有人的魂靈。
92.◎《路過》
那是一隻迷路的幼雀，籐叢裡撲騰
暮色明暗交替，黑暗看清了它的眼睛
世上有一種不畏懼
發著光，撒成今夜的星星
白雲悄無聲息
許是被春風吹到了故鄉
93.◎《一朵雲》
一個急於奔跑的孩子
戳穿了就是：漂泊
異鄉的草坪上
他放飛一朵
巨大而無形的雲
我有一個秘密
不告訴你。
前進或後退
那深藏淚水的風箏
飄啊飄
94.◎《致一顆果子和她的名字》
第一眼看見你，深秋了
別的果子已被秋風冒領
剩一顆，紅著臉
隱在墨色浪裡，飄搖
你飽滿，憂鬱
忘了自己的名字與愛你的人間
倆只小昆蟲藏在葉間談情
一個叫陳世美，一個叫秦香蓮
落葉紛飛，我去看你
寒露霜降，我去看你。
我裝成一隻流浪的小鳥
披上發白的月光
95.◎《烽火台》
視線被龐大的土堆所牽引
永恆成為瞬間
滄桑而重的四方體
巋然不動。
一朵浮雲飄過黃河
訴說著一場戰爭
夜點篝火，白日施煙
與馬蹄比試時間
一把粘性的黃土，一場鐵馬金戈的戰鬥
一張風吹雨打的臉，一縷騰空而起的火煙
忍受拷問，呢喃
千年的孤寂
一個歷史的逗號，一場昏天地暗的廝殺
一個手握鐵矛的戍士，一副冰冷笨重的鎧甲
一條新開闢的沿河道路
把一支歌送到面前
96.◎《一樹梨花》
一樹梨花，千朵萬朵
層層疊疊的香氣
遊走四月。過路的男子
攫取了她的美
暗色的天，亮了一下
梨花的風情，無人破解
一朵無果的花？一個有花的世界？
蜜蜂，金黃的身體
軟軟地超度春風。
一樹梨花，隱居鄉野
落英前，果實是唯一的線索
97.◎《春日山野》
爬山時的身體，向高處傾斜
能辨識出的僅有地黃、蒲公英
它們的小葉片和碎花上，落滿塵土
一堆叫不來名字的，正準備暴動
這條久無人跡的小道，莫不是離開人間最寬闊的大道？
我的影子走在前頭，不緊不慢
陰影裡細微的塵埃浮沉不定
四周，除了喘息和心跳有點聲響
別的什麼，安靜得有些陌生
陽光、往事，金子與藍寶石
如沉睡的大海。
98.◎《一朵梨花萬樹開》
一朵梨花，重複地開
彷彿千萬個孩子，同時
被春風救起。
一萬株梨樹，做著
相同的夢，它們彼此
映照，互相愛慕。
我喊同一個名字，它們
都作出應答。
當我終將從低處，撿拾起
生命的落英
那雪般的隱私和香氣
隨風飄遠。
99.◎《段家溝的春天》
段家溝的果樹開花了
春天來不及預約，也沒有遲來
一朵朵梨花，一點點
照亮了溝梁、陌上小路和屋頂上空。
和城裡的廣瑞相遇在此
你的故鄉找到我們的熱愛，於是傻笑
這裡的梨花、桃花與檳果花
沒有哪一朵是為我盛開
隨風盪開的香氣，讓我低下頭顱
我為有太多的遺忘與曾經的不屑而羞愧
一隻花蜂，為它的祖先誤蟄過我的童年向我道歉
我為自己蒼白的高雅和虛假的激情而自責
空曠的花園裡，彎腰提水的園丁
騰出一隻寬厚的大手，握疼了我的靈魂
遠處，一群採集天然氣的紅色磕頭機
正虔誠地叩謝這片黃天厚土
100.◎《》
101.◎《雲很輕》
一隻迷路的雀子，籐叢裡撲騰
暮色一明一暗。我看見了它的翅膀
它看不清回家的路
黑暗，守望著光
光，砸碎它的吶喊
星星知道我的疲倦
雲很輕
一聲歎息，吹到了故鄉
102.◎《另一條河》
異鄉河邊。灰褐色的水鳥
戀著早晨的陽光。它們站在水草旁邊
忘記了翅膀
我蹲下身子，遠處的鐵架橋
凌空若一隻大鳥
我會想起另一條河，蜿蜒
渾濁。黃的河
讓我看不清它的內心
蘆葦白了頭，一筆筆債
隨風而起
多麼不易。愛像
沉積的泥沙
103.◎《心愛的風箏》
我是一個奔跑的孩子
說穿了就是：漂泊
異鄉的草坪上
我放飛一朵
巨大而無形的雲
我有一個秘密
不告訴你。
我前進或後退
一隻風箏
它總朝一個方向拽我
104.◎《致一顆果子》
第一眼看見你，已是深秋
別的果子已被秋風領走
獨剩一顆，紅著臉
隱在深綠色的浪裡，遙不可及
你飽滿，憂鬱
105.◎《忘了自己的名字》
倆只小昆蟲藏在葉間談論你
一個叫陳世美，一個叫秦香蓮
葉子掉光了，我去看你
霜降，我去看你。
我化裝成一隻流浪的鳥
身披半圓的月亮
106.◎《爬山》
身體向高處傾斜
臉離地黃、蒲公英近了一步
小葉片和碎花上
一堆叫不來名字的塵土
正企圖掩蓋什麼
影子很短，不急不躁
四周除了喘息和心跳有點動靜
別的，讓我感到陌生
陽光和往事，金子和藍寶石
如沉睡的大海
107.◎《梨花》
一朵梨花，重複地開
千萬個孩子，同時被春風喚醒
一萬株梨樹，擁有相同的夢
它們彼此映照，彼此依賴
喊一個名字，它們都在應答
我終將從低處，撿拾起生命的落英
雪的隱私和香氣
隨風飄遠
108.◎《原本》
原本想做一條河流
可以無驚濤駭浪
無魚蝦荇草，可以離經叛道
可以被一條條蚯蚓般的支流背棄
甚至可以忘記岸，岸上的樹
忘記蘋果般的戀人
可以拋下土豆樣的親人
我都不懼，不惑，不憎
原本，我只是一滴水珠
做淚，擦亮天空的蒙塵
做汗水，撒進種星星的土地
做山崖縫隙的泉水
等五百年回眸的旅人
做懶散的，無所事事的露珠
做一滴穿石的水
做一滴報恩的水
原本，做透明的自己
一個小我，被陽光拽下草葉的癡我
一個心不甘，志不屈，魂不沒的倔我
無骨，無鹽，無運
卻不能無味。做烈性白酒的一粒子
做一顆沒有激情的燃燒彈
撕開夜的一個小角。做一個儒雅書生
披長衫，執詩卷，望明月
109.◎《投河的人》
日子是一塊黑生鐵
比西北風硬
命在刀刃上跳舞
浪花終將被河水救贖
以萬計的星星
也有照不到的窗台
一口氣嚥不下去的
大河替她嚥下
投河的人，必身懷數罪
天下的罪，不死不足以謝罪
骯髒的身體，月光泡一泡
就洗乾淨了
東山頂上的大風
喊幾聲，哭幾聲
投河的人，也變成河裡的星星
110.◎《渾濁的河水，是我深不可測的鄉愁》
異鄉河邊。灰褐色的水鳥
戀著早晨的陽光。它們站在水草旁邊
忘記了翅膀
我蹲下身子，遠處的鐵架橋
凌空若一隻大鳥
我會想起另一條河，蜿蜒
渾濁。黃的河
讓我看不清它的內心
蘆葦白了頭，一筆筆債
隨風而起
多麼不易。愛像沉積的泥沙
鄉愁，深不可測
111.◎《夜登飛龍山》
此時，飛龍山寂靜了下來
我一個人去爬山
不為看山裡籐條上綻放的小黃花
也不為聽幾聲山雀歸巢的啼鳴
若能望得了，五公里之遠
有一群晚歸的羊群
若能聽得見，一兩聲牧羊犬的吠聲
夜登寒山，也算值了
此刻，高處的寒意層層加重
四周的暗色擠彎了腳下的小徑
有了心中那一團熊熊燃燒的思念
我不畏懼
星星，去年秋天收倉的金色豆子
撒在今夜的天空
白雲悄無聲息
許是被春風吹到了故鄉
112.◎《小草靜靜生長》
我不說話，石凳也沉得住氣
春天手提長裙，往巷子深處移動。
值得等待的紫丁香，在三米外
心靜如水。我為自己置若罔聞的定力
驚訝不已，如坐禪的白雲
不遠處，穿天藍色制服的剪樹工
正揮舞一把大剪刀
卡嚓卡嚓，陽光一截截掉落地上
我沉溺於左前方的花海
似一隻蜜蜂陶醉在採蜜的路上
時光不待，小草一寸一寸
擠開一條門縫
黃雀兒的舊愛和新歡，在枝頭上
上下跳躍，親如姐妹。
113.◎《春風孤獨走遠》
你在離開時，會設置一點傷感
每一瓣明艷的花葉，都是一片難捨的深情
前行或者後退，總殘存一些莫名的失落
所有物，有它存在的理由
我在某些事面前，不言
而喻。
今夜，一把骨頭當作柴禾
卑賤裡深藏藍色的火焰
如果愛藏進河流，就讓它從源頭出發
那麼把恨埋進海洋，自內心結束
讓星星飛得更遠，讓四月天
講述一段時光
114.◎《清明斷想》
多少人都往同一條路上擠
杏花凋謝之前
濕雨替代了淚水
由生到死，一天一次輪迴
高處，是接納親人的倉庫
除了這裡，都是異鄉
115.◎《草青青》
一棵青草，站在風中
一個小小的趔趄，讓河水溢出 //【趔趄】ㄌㄧㄝˋ ㄐㄩ身體搖晃，站立不穩的樣子。
我看見她的痛，向她致敬
掙扎的火焰，讓我羞愧
漫山遍野，向天空聚集
大地一邊退縮，一邊飛鴿傳書
116.◎《去處》
溪邊寫詩，漢字
像一群白色水鳥，翅膀
拍擊陽光，弄出了大響聲
父親卸下肩頭鐵鋤，草
又開始暗暗生長，幾許風
在背後竊竊私語
溪水要到大海去，我
沒有去處，父親也沒有
117.◎《節氣：雨水》
骨頭醒來，枝條執詩卷
嫩芽密謀，準備越獄
石頭破殼，東風搖搖擺擺
從故鄉的小路走來
農具們摩拳擦掌，集結
春風潤草，濕我絲發
奮力飛起的那只蝶
從心中破蛹而出
118.◎《心中的故鄉》
天亮前，血液
在隧道中摸索潛行
故鄉潛入雨中
祖父在夢裡彎腰
四周都是走散的靈魂
螞蟻仍在掙扎
擁擠著，漂泊著
有幾個，長出了翅膀
119.◎《靜坐春風裡》
打開窗，風探身進來
陽光也擠進來，這麼急迫
我的白玉蘭孱弱，慵懶
幾朵花容失色，尷尬地笑
窗外，街頭、槐和商業招牌
還有高低錯落的樓群
我們是多麼怯懦和自閉
更遠處，那些堅守秘密的橋墩
每一根鋼筋，黑暗中
散發出力量的光芒
那些河水，正匍匐向前
左側飛龍山頂，一座九層塔
正交出大地，賜我
靜坐春風裡，清點名冊
120.◎《春乘風而來》
春風是一隻大鳥，飛過高山
和低淺的溪冰。高
高過雲端、天庭，吹醒星辰
低，低於草根，消融凍土
春風無形，吹亮月光中的白銀
春風有聲，吹響黃河上的濤聲
吹暖臉上的酒窩
吹開輕掩的一扇木門
春乘風而來，腰肢細軟
香氣撲鼻，淡若
草芽的蛾眉，濃如
梨花馥郁的香醇
春風化雨，淋濕炊煙幾縷
滋潤光陰少許
記住春，像春風
記住我的小名
121.◎《春天的鵝》
沉默於春天的一朵花，鵝伸長頸項
喊醒死亡的灌木，芨芨草
那裡有深藏的溪水
眺望山南的松針，峰迴路轉
忽略灰鵲的歌聲與不停頓的跳躍
隙縫裡，游移著陸離的光斑
卸下肩上的烏雲，抖落白羽上泥塵
不回頭的往事，如歷史的花苞
迎風凋落
接受一些事實，接受惰性與恥辱
接受山楂的紅，接受它的酸澀
接受命運粗魯的吆喝
因為無為，春天的鵝
七八隻，這些火焰與冰塊
是多麼需要珍惜
122.◎《風吹彎歲月》
神，一輩子不說話
吐納人間善惡
身子吹彎，名字吹散
靈魂吹遠
風不後退
為歲月尋找出口
123.◎《春天的鵝》
沉默於春天的一朵花，鵝伸長頸項
喊醒死亡的灌木，芨芨草
那裡有深藏的溪水
眺望山南的松針，峰迴路轉
忽略灰鵲的歌聲與不停頓的跳躍
隙縫裡，游移著陸離的光斑
卸下肩上的烏雲，抖落白羽上泥塵
那不回頭的往事，如歷史的花苞
迎風凋落
接受一些事實，接受惰性與恥辱
接受山楂的紅，接受它的酸澀
接受對命運粗魯的吆喝
因為無為，春天的鵝
七八隻，這些火焰與冰塊
是多麼需要珍惜
124.◎《開河》
內心激盪，身子卻動彈不得
再往前一步，便是春了
河水沉默了，狗尾巴草
睜開睡眼，此消彼長
冰下紅鯉，冰上二月
春光藏在冰中
我路過
易碎的天空
125.◎《父親墳前》
往高處，雲朵被風揭起
父親在風之下
我和兄弟、稗草
還有一棵蒲公英，在風裡
奈何，他給我命
我花幾十塊錢買了一堆錢
還他，一根火柴
溫暖他的骨頭
風疾走，父親卻是寂的
西去的河水，往更低
跪下來，親親父親的額
磕三個頭
喊一聲，父親
草會醒來
漫山的桃花，快要開了
他卻不能醒來
126.◎《年夜辭》
再過一刻，有無雪花造訪
春便滿乾坤了
盛大的夜空，數不清隱身的石頭
我熱愛的，在暗處棲息
星星裡的金子，燈籠內的寒風
互致敬意
再過七分鐘，鐘聲將履約而至
有些散漫，像一群柴垛上的麻雀
有些洶湧，像水流在訴說
那些灰暗色霾埃，將分崩消解
年夜，望一眼路標
我整理好背上的流雲、草籽
一邊行走，一邊撒種
不求不朽，也不苟活
127.◎《過年後》
過年後，母親仍是一個農民
清明種瓜，谷雨點豆
閒暇時，她可以靜坐田埂
讓麻雀捎一封書信給我
過年後，我又變成一隻鳥
打開翅膀，俯瞰山水
星光裡，露水打濕光明的詩章
明月下，樹影寄托濃重的鄉音
一隻小舟，時刻辨識島的方位
鋒利的玉米葉，割不斷雨水的傾訴
過年後，我身處異鄉
深藏一絲愧疚的光
128.◎《青草青》
我知道它們藏在冬天的棉袍底下
隱忍，調皮，不安
黑暗中擠來擠去，只等
春風一聲令下，便破土而出
花兒藏得更深，美在不經意間
像一支無詞的歌
蝴蝶輕飛，蟲子舒腰
那一簇凌霄花，順著石壁
攀援而上，臨風吟詩
螞蟻成群結隊，火焰般的青草
從我腳趾縫鑽出，撲向天空
129.◎《紅燈籠》
那晚，天神備好了盛大的瑞雪
每一粒雪花都願意獻身
烏青的棗樹枝，伸出長臂
等待春天的少婦撲來
燃燒著，古老的熱情
映照聖潔的山岡
院子是乾淨的，姐姐和紅窗花
迎風等待，沒有誰擔心風寒
祥和的佛光，諸神賜福
虔誠與認真是對的，一年裡
我們盲目前行，今夜
紅燈籠是亮的
那日，我們將被溫暖撫摸
冷風走過，渾然不知
舉著整個村落的飽滿豐碩
我們的呼吸透明，甜蜜
130.◎《書上的故鄉》
晨起，讀俄國洛赫維茨卡婭
讀寒風，讀女人，讀《要學會受苦》
讀京都不怕霾的西府海棠，胸牌嫩綠
讀口罩似投降小白旗，千軍潰敗
讀晉陝峽谷，滔滔河水
望岩石上鱗雪掙扎，一片壓垮枯草
一片摀住地火，翅膀打開，鑿開冰
一束焰火燒燬了夜色，縱橫千里
大鳥銜著白雲，故鄉不遠
131.◎《一朵浪花，一個夢》
一群山西民歌，爬上高原
樸實的神，大水表達它的旨意
潤澤鑽天的白楊、心靈、風
一朵浪，疊著一朵
上游有牛糞，中游有泥土
野花插上妹妹髮鬢，多少田野
養活多少個夢
多少愛，藏在浪裡
多少浪，藏在心裡
132.◎《歲末詩》
我把祝福一飲而盡，微辣、透明
一個字，一粒花生米，一滴母親紅色的血
昨天胸懷大志，一滴墨，染萬里黃河
今晚與汾河並駕，風馳岸東，河風流光溢彩
一副屈從於命運的表情，會讓我羞於做人
一個冬天劈成兩半，我行走在一望無垠的冰面
時間面前，我們如此無奈與平等
時間一聲棒喝，音樂之花逆光綻放
明天早晨的所有人，身披新鮮的陽光
像靈魂披上了隱身的袈裟
此刻，肉體緊隨靈魂
向山腳下去，那裡更避風，更體面
133.◎《午後的海》
午後的陽光，一片金色的海
裸著身子，親切又遼闊
何其相似，時光與魚群
幻覺與現實，我不願有所不同
每一顆漢字，多像一座孤島
玫瑰的香氣深如海水
雲悄無聲息，像一支船隊
駐紮我的夢鄉
愛是大海上一座孤島
如觸礁的墳塋，擱淺於
某年
134.◎《海棠花》
海棠花隆重的開，晚是晚了些
花朵碩大，適合浪子的情懷
洶湧的力量，層層遞進
暗香浮蕩，適合花瓣上刻字
海棠花澎湃的開，天藍雲飛
香氣北上，蝴蝶和蜜蜂、枝葉
穿插進入我的夢境
光陰斑駁，故鄉的春風最暖
135.◎《你，你們》
你失去了田野，菜畦
不用弓背彎腰
淚水從汗水裡提煉
田埂的草失去了爹娘
鼻涕蟲和青蛙去了遠方
汲水的深井被封口
誰會說聲抱歉，曠野上
伸不出手，喘不過氣
幾隻麻雀和兔子
慌恐站在堅硬的路面
「如今已是過客，何曾有夢棲落」
禱告原本蜷縮在角落
你，你們
一個夢存在於另一個夢中
一聲惋歎
輕如白羽，重如沉痾
136.◎《窗前》
一列火車停在橋上許久
那煤的生命向後遲延
拔河的孩子，嘶喊聲
高過血液，或白雲
麻繩緊繃，如疾走的時間
我靜坐窗前，盡皆安然
熟悉這場景，村莊炊煙飄忽
除了汽笛撞擊，背襯灰光和狗吠
茶葉舒展開，重粒潛伏
清香升騰，漸遠
137.◎《被風兒吹散的時光》
石頭失散，不會枯萎
沉默，或冷冷地笑
陽光，學會了道歉
給堅硬的冰層
憐憫那盞燈
責備夜裡的風
沒有人會迷戀，歎息的
倉促，沒有依據
清晨，形銷骨立的雪花
跳動無助和恐懼，一顆絕望的心
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還是以古老、親切、智慧的語氣
辜負一雙絕望的翅膀吧
138.◎《賜我一場大雪，我就去放羊》
草葉枯黃，沙棘、馬齒莧
車前子都不認得自己了
冬天將它們一鞭子，吆喝到
死亡的邊緣
一條褐色斑紋的蛇，蛻皮成佛
賜我一場大雪，我就去放羊
一群白色的孤獨，嵌在故鄉的胸前
山岡上的雪花，隨風而起
如鋪天蓋地的蒲公英
找尋失散的老父親
139.◎《河邊的女人》
河水冰涼
魚兒游動
靠不住的人間
靠不了岸的船
河邊的女人
滾燙的胸脯，起伏如雲
風掀起黑色風衣
青色長髮，水中的倒影
我站立側面，慢慢靠近
多想用單薄的身體
替她擋住
燃燒的寒風
140.◎《大江南北，詩是逆流而上的魚》
江河之水，雪山魂魄
高處的星星被暴風吹落
容顏是死神的快遞
魚是詩人溫柔的小女兒
峭壁是峽谷的骨頭
陽光無處不生，它的葉子
覆蓋我的人間
水草碧綠，詩開花
誰在命運長河隨波逐流
誰聽月下簫聲回頭是岸
看那文字的英雄，虛偽的雲
只剩下魚的骨架乘風破浪
141.◎《小鎮冬夜》
街道兩旁的槐樹，路燈
屏住呼吸，靜待一場風雪
我孤單的影子，越過
冰冷的隔離鐵架
落葉降臨，如無辜的夜幕
四、五個民工，頭髮亂蓬蓬
像村口剛剛收工的羊群
滿足、疲倦
唱起情歌
險些忘記野外的草，忘記
佝僂的身子，忘記
一盞昏黃的油燈，忘記
一場電影的情節
防寒服裡
棉花已返回鄉野，返回
山岡的大雪，返回
我和姐姐的童年
142.◎《光陰，是一個虛詞》
翻開《新華詞典》，用一生的氣力
撿出這個詞，封面模糊
它等我，就像深夜
等一隻百靈，張開翅膀和嗓門
親人們，我用星光譜曲
不敢哼出聲音，怕驚動流水
落葉趁黑飛起，山岡多麼穩重
我在黎明前，餵飽夢中的白馬
每個人都會死去
翻開詞典之前，怠慢並虛度
143.◎《做一條河》
做一條河，先躺下來
頭枕唐古拉雪峰，脊背貼緊草皮
張開臂，抱參天大樹
彩虹多像我的眉毛
觸摸稜角分明的陽光
一聲鷹嘯，穿透雲層
流浪，隨半粒粗礪的沙
追一尾透明不知疲倦的魚
盡可能多籌措些水、盤纏與光陰
藏進隱秘的峽谷
平等的手捧著莊禾，雜草
遞給節儉的親人
河就是我的血肉，稗草
和果實揚帆起航
野獸逃離時的微塵，花瓣與山杏
倔強得很，不要我養活
144.◎《春風不度》
我按不住，一匹棗紅色的馬
闖入天空與桃花的約定
只一瞬，鳥鳴聲聲脆
田野回到來生
蝴蝶急不可待，躍上少女發端
青草睜開眼，親人的目光
染綠山岡。潮水般
爬上岸
清晨醒來，手執詩卷
一幅山水畫，徐徐展開
牽牛花開了，農民
把自己種到地裡
145.◎《冬日影像》
野外，草死得差不多了
活著的奄奄一息，盡顯衰老
乾枯的手臂舉起小小草籽
稍一觸碰，便塵埃落定
看片片陽光，飄過薄薄的河冰
溪水小心翼翼，生怕撞碎這面鏡子
風兒掀起楊樹灰色的棉袍，雪花
躲在暮色裡
迷途知返的羔羊，眼神清澈
膽怯，溫順地
呼喚母親的白髮
146.◎《冬陽暖照，四野沉寂》
迎風的枯草自由而熱烈
黃土高坡，溝壑縱橫
拉犁的農夫，退守清貧的家園
扯一塊炊煙的淡藍
遮住無處藏身的鄉愁
母親喚兒的尾音
漫過高大的楊樹枝頭
親愛的小河，扯著歸鄉的眼神
親愛的小狗，傾訴久別的傷情
夜暮從城市襲來
吹亂母親一頭白髮
陌生的星星，散落夜空
提燈的鄰居走過牆外
微弱的光焰，燃起抒情的寒風
樹葉掉落，如瓦片的歎息
147.◎《鋤草》
用鐵，恨下心
發動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
學習把握分寸的藝術
一株小麥
雜草是糾纏不休的情敵
陽光下，擦去一線生機
148.◎《灌溉》
一株迎風成長的玉米苗
感謝我的思想的流動
自由的，暗淡的田埂
與小昆蟲一起歌唱
我拉著炊煙的手，寂靜的草葉
給井水一個方向，給童年一次滋潤
要開花，夜裡潛滋暗長
白天的大聲喧嘩，那巨大的夢想
被細微的努力支撐著，保持
感恩與珍惜，問候與祝福
149.◎《初春的陽光》
春天的跡像往往從一粒塵埃的內部開始
人們紛紛走出屋子，忙著從一片陽光裡提取熱愛。
我在曠野上，輕輕觸摸身旁的小樹，
就像花的種子就要拱破一隻腳印。
兀立山頂
背後的野草又將破繭新生。
我愛這溫和的陽光，
勝過高於山頂的天空。
150.◎《頌辭》
一株白楊，
就像今日之我，葉子沒有長出來
也不抱怨。
忍耐是美的。
我背靠美的事物，
在春天面前，一句話也不說。
151.◎《春天喚醒的不僅僅是草木》
一不小心摔倒
雙手按在一叢荊棘上，一滴血滲了出來。
我感到了疼痛，剛想喊出來
卻發現，一點點的嫩綠
正從枝條上滲出來。
春天的光線
正在療傷。
152.◎《河流》
她的氣息因流動而新鮮，
思想隱在深處，浪花乍現。
水草的根不朽。閃光的魚
灰不溜秋的魚，巢築河底。
我不請自來，靜坐傾聽
沙粒擁抱或擠壓的細微聲響。
秋風越過河面，一隻水鳥
的翅膀高過浪花，變成隱喻。
母親白髮如衰草，佝僂的身子
像一座石拱橋，馱起村莊最後的光斑。
流水拍擊卵石，這些小兄弟的胸中
藏納濤聲和蔚藍大海的遼闊。
153.◎《母親生日》
點亮蠟燭瞬間，母親
唱起《世界是你們的》。
我笑著，空氣是甜的，
燭光裹著蛋糕的奶油味，
瀰漫了整個屋子。
沒有什麼值得我記憶，
沒有什麼悲傷能夠入侵我的毛孔。
我緊挨母親，坐著，笑著。
我猜想母親許的願，
會和生命，也許僅僅是生活
有關。
我不用說出，她的眼神
是雪後明亮的陽光，
更是一潭清澈明亮的湖。
我挨著她，我能聽到
她的低低述說。
154.◎《觀夜雪》
這些白色的螢火蟲
在庭院裡排練古典的羽衣舞
天空愈加暗啞，有更多的雪花
加入舞蹈的隊列。
我挪了挪沾泥的舊鞋子
騰出一小塊新鮮的泥土。
也怕遮擋住，
這夜裡唯一的光芒
有沒有比雪花更冷的花
有沒有比夜更黑的夜
須在一朵雪花消融之前
讓它生根。發芽。
155.◎《愛,是甚麼》
小溪，是雲朵的目光
潺潺流淌
一隻螞蟻，漂流
另一隻飛起來，護航
你流浪，我也流浪
深秋的火焰裡
青絲作弦，魚尾紋
作曲作詞
愛是,我行走曠野
你背著水壺乾糧
愛是，你迷戀星辰
我拉你爬上山岡
156.◎《刀削面，居捨的情懷》
舌尖上的味蕾，含苞欲放
一朵朵金色的麥子花熱烈，從容
端坐土炕，一碗刀削面
從大山深處走出
秋風吹麥浪，蝴蝶舞蹈
那田野、白雲與母親深深的愛
那長滿老繭的靈巧的手
那梁、塬、峁、溝的色彩
讓我們感恩的淚水滴落瓦簷
奏響沉鬱的芬芳
離開家的日子，醇香的叮囑
是遊子無限的眷戀
高原這本書，溢出山泉的墨香
盡染石磨厚重的歷史
炊煙四起，槐花沁香
可愛的蜜蜂爬上我的臉頰
驅散城市繁華中的孤寂
回歸山莊臥鋪，風兒恬靜
一把刀，一團小麥粉
我的石磨，你思鄉的火焰
157.◎《耳邊常響起喜鵲唱幾句故鄉的歌謠》
噢，喜鵲，你把球形的巢
築在咱爸咱媽的窯洞旁
站立高高的柳樹枝頭，遠望我漂泊的身影
那巢，內壁厚厚的泥土，內襯草葉、棉絮、羽毛
結實、溫䁔，柔軟
親愛的喜鵲兄弟，你那燕尾服
在鄉下是多麼的迷人
當我看見城裡的紳士，就想跑過去
端起酒，和他乾一杯
158.◎《鄉愁》
秋天揮手作別，雲彩落了淚
野外的風學著獸的嘶吼
河水臉頰冰涼，作無情狀
向日葵的頭顱被扭了去
苞谷和高梁，結拜的難兄弟
瘦，空洞，憂傷
不倦的手掌揩去最後的汗水
手持果實，星星是遙遠的石頭
坐在糧垛高處的頑童
聽上帝的咳嗽聲，敲打南飛大雁的脊背
鐮刀掛上夜空，金屬遺落大地
勞作的人，是我們的兄妹
是我們堅守的核心
159.◎《抽沙船》
抽沙船
鐵架、柴油機，皮帶
河水驚恐
龐然怪獸嘶吼著，吞噬了
河鳥的歌唱
比波光更小的沙，無奈
緊張、漂搖
牴觸、掙扎與抗爭
桔紅色或天藍色的翻斗車
排隊等待
手撫時光的礁石
淚流不止
160.◎《我和秋風回故鄉》
一群羊，低頭吃草
有一隻，抬起頭
看了我一眼
繼續低頭吃草
它有名字
我卻叫不出來
高處的放羊漢
鞭子甩得啪啪響
秋風掀起他單薄的衣裳
吹暗墨綠的山坡
我停下腳
秋風瞬間老去
161.◎《秋天的孩子》
陽光、南瓜和土豆
是我母親的孩子，那頭老牛
眼神敦厚，依賴
「秋風裡築巢，牆要厚一些」
喜鵲的羽毛凋零
秋後的田野，像母親
巨大而乾癟的乳房
這低垂的布袋，曾經裝滿
果實的汁液與星光
讓四周的群山放低了頭顱
162.◎《谷穗》
雨水稀缺的北方
耐旱的谷子，養活了鳥與我們兄妹
幾隻麻雀，用方言朗誦著
一首讚美稻草人的詩
谷穗點頭，母親彎腰
秋風吹過，萬物相互致敬
打穀場上，清風辯認出稗皮與浮葉
谷粒不再隱姓埋名
小米加步槍，一起打天下
當天空掛滿星星的安康
谷穗，金燦燦
鐫刻在共和國的徽章上
163.◎《刨花生》
白雲飄過，河鳥無痕，連花生的收成也變得那麼少了
花落為根，果實在黑暗中涅槃
炊煙稀寥，飄過我的記憶
壯年的二叔，奔小城了
那裡有愧對風雨的草木與彩虹
我小時候和母親
汗水滾燙透亮，一起刨花生
一串串探索的顆粒，在土裡捉迷藏
我們內心乾淨，品嚐秋天的甘甜
我長大了，母親變老
田野的樹被修剪成盆景了
高樓的窗口閃過陌生的眼眸
院牆上插滿尖鐵的柵欄
野菊花，不再歌唱
雨水改道，陽光分解
一輛牛車慢騰騰挪進歷史的畫卷
伸出手，找不到該攥緊的地方
山川無言
幾粒花生，那走失已久的兄弟
一紙尋人啟事，貼上蒼穹
淡黃色的小花，我們叫它的名字
164.◎《把自己拋向遠方》
我不斷拋出小石子
打水漂，一片比一片遠
使出吃奶的勁
舉臂、彎腰，撒手
小石片躍動
沉淪，再躍動
因為力道的消解而忐忑
像溺水者，一次次被吞沒
一次次的抗爭
借風借水，奮力
把自己舉起，拋出
變小，變弱
匍匐著，像一束要入地的光
165.◎《詩是沒有回聲的崖谷》
秋天，片片楓葉紅
松針馥郁香，層林盡染
讓我陶醉
枝丫處，一隻小松鼠
看見了我
像一首頑皮的小詩
一溜煙，鑽入生活的霞光
無影無蹤
166.◎《今年的收成》
今年的收成
翡翠似的大白菜，徹骨地綠
宛若一支水靈靈的民歌
辣椒的焰，撲向暮色
一束藏不住的光芒憂鬱，興奮
媽媽打開鍋蓋
土豆與地瓜擠在一起
耳語今年的收成
院裡的棗樹，是一匹衰老的馬
秋風不後退，悄無聲息
爬上遠處的山岡
167.◎《熱愛了，就寬恕吧》
風兒忍痛割愛，如一彎殘月
收割天底下的一切頭顱
一切金色的果，一切
空虛的白雲，一切
斑斕的蝶，一切
花海，一切
孱弱的翅膀。也熱愛
飄零的黃葉，熱愛
依附它們的小蟲，熱愛
鬱金香的濃烈，熱愛
荒涼的廢墟
寬恕自私的念頭，寬恕
肆虐的河流，寬恕
乞膝的行走
熱愛這一杯暗啞的星光
寬恕它們遠去的背影
168.◎《瘸子和尚》
石洞擺佛像，瘸子和尚
爬上石崖，袈裟灌滿冷風
快要飛了起來
多像一朵金黃的菊
熱烈而矜持
或是一條傾斜的河流
懸空而自重
佛的弟子，因為執迷不悟
離開岸，離開航道
久居洞中，關節潮濕
鹹，痛，所以被憐憫
陽光，一些被石壁吸收
一些折返山林
洞口的蛛網，輕輕顫動
被認領的，垂死掙扎的小生靈
來路不明
重複的，是星的光芒
佛的翅膀閉合
宛如一隻蝶，獨立草葉
靜聽禱詞裡最深奧的隱語
月光淹沒她薄的羽、脆弱與無辜
此時，一支情歌放浪形骸
比白雲更自由，更惹憐
更徹底，更讓人依賴
木魚聲聲，穿透暮色
心中的嘶喊與慾望
如藍色雪野上空的炊煙
淡藍，孤單，憂鬱
那盞燈，玻璃罩，綿線芯
焰光幽深
時而端莊，時而躍動
那矮子和尚，瘦小
一長一短的腿，如一雙木劍
珠聯璧合
招法簡樸，得道
劈開升天的道路
169.◎《原諒》
許多人可以原諒別人
卻不能原諒自己
冬夜原諒暴雪
孤樹原諒曠野
眼膜原諒沙粒
仇恨原諒詛咒
村莊原諒山洪
村莊原諒大火
一切皆可原諒
但，我們面對自己
那一雙怯懦的腳
語無倫次的退縮與抉擇
像倒流的河
不可原諒
170.◎《暮秋雨》
暮秋雨，掰下最後一棒玉米的金黃
敲打時光的牙齒
殘禾傾倒，與寒風
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暮秋雨，淋濕最後一聲歸巢的啼鳴
鄉音暗垂。曠野上
三條黑色高壓線，濕雨寒絲
低雲，母親彎腰拾鐮
171.◎《紅薯，地瓜或鄉愁 》
紅薯，地瓜或鄉愁
黑暗中的果實，是一連串
未知的結果，合乎情理的
是汗水、哲學與秋風
薯苗，莖紫葉衰
裂縫的走向，是歲月的來龍去脈
泥土冰涼，陽光沉寂
母親的腳掌，踩痛大地
歸雁排成詩行，我的體溫
於昨夜落霜
一個小男孩，肩挎綠色帆布包
旁若無人，十根小手指
專注於撿漏
172.◎《玻璃棧道》
他們把一條道路修築的
如此玄虛，驚險
陽光的火焰在峭壁燃燒
雲飄腰間，鷹翔腳下
萬丈深淵的險峻裝入眼眶
性命繫在工匠的一根髮絲上
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膽
放進別人的胸膛
一支古籐，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雲霧裡，那是上帝伸出的手
一隻狗，趴在玻璃板上
任由主人拉扯，都不敢站立
邁出人的步伐
這臨空的信賴，讓一群人的身體
延伸到遠方
173.◎《心中的秋意》
收割後的山梁
父親的土丘更顯孤單
一陣風吹來 被輕輕擋了一下
遺落枝頭的果子
地上微小的谷粒
權當是留給父親的零食
那片片黃葉
是父親屋上的瓦片，在風中嗚咽
所幸一隻兔子，隔壁住了下來
174.◎《沒掛果的棗樹》
河灘，秋深
一株墨綠的棗樹
枝繁葉茂，沒有掛果
一聲歎息
驚飛枝頭一群麻雀
擋住我回鄉的路
總有意想不到的奔跑
被風吹了一個趔趄
175.◎《打棗》
幾粒遺漏的棗子
似隱藏的時光，城府極深
我舉起長長的竹竿，踮起腳
毫無技巧地敲打
那些無辜的枝葉，受到了牽連
甚至來不及呼救
176.◎《下午的時光》
窗前，等一列拉煤的列車
從老家駛來
砌磚的男人，以為我望他
友善地笑著
柳葉發黃，大雁南歸
鐵軌鋪成目光
長長的汽笛
是母親捎來的口信
我用噙滿淚水的鋼筆
畫下淡藍色的炊煙
177.◎《思鄉時，秋便深了》
秋雨是樂器的弦
三條，五條，無數條
像一株根系發達的海紅
葉子在風裡舞蹈
蟋蟀在石縫中嘶喊
果子紅著臉，不說話
薄霜是一面清冷的鏡子
空曠的劇場，鋒利的彎月
割破了白銀般的手指
幾粒灑落野外的谷粒
宛如微小的星星
散失在塵世間
178.◎《黃河岸畔的黃昏》
幾塊石頭，從水面探出頭來
此時光線遼闊，昏暗
我們裸著雙腳
細數水樣的光陰
一群羊在山樑上翹首遠望
北風吹開了浪花
炊煙爬上垴畔
鳥巢的影子越來越重
暮色染黑了
詩集扉頁上的草葉
擰亮台燈，黃河的濤聲
花開的沉鬱
順著柔和的光線
照亮我牽掛的千山萬水
179.◎《長沙堰辭》
傳說那一年，高原的風很大
一夜間，掩埋了一座城
高大的山梁，像一座挺拔的墳丘
第二年春天，整個塵世長滿了紅檸條
耐旱，枝幹堅韌
去掉枝葉，可編織成筐
這些筐，擔風雨，也擔歷史
這些筐，像一顆顆頭顱
準備寬恕那座黑暗的城
180.◎《大陽坡頌》
大陽坡，我家的責任田
年年種土豆
秋天時，陽光灑了一坡
慷慨，乾淨，純粹
挖出的土豆，像一群野孩子
個個平等
沒有嘲弄，沒有自私
沒有勾心鬥角
高舉橛頭，入地須精準
一不小心，那些土豆的軀體
就會被切成兩半
我始終把大陽坡
當成修行的好地方
每年春天，我莊重地
將一粒粒長眼睛的種籽
埋在這裡
181.◎《陀羅山記》
一
黃昏的盡頭
禪意照亮了山頂
一大片野花
天色堵死山道之前，變黑
一隻鳥站在荊棘枝條上
目光寧靜
巨石的影子，執著
頑固，驚訝
秋果潛伏窪地
紅通通，零散，迷人
二
半道，一對老年夫婦
背兩袋山桃核
與上山拜神的秋風
擦肩而過
袋子裡的山桃核
來不及呼救
一株山桃樹
在暮色中安慰著我們
三
有多少事物，因為
暮色提前降臨
遲疑而退縮，以至於
放棄
山上的神，雖未曾謀面
口信掛在了樹枝
雙手攤開
黑髮隨風飄起
182.◎《曠野》
在曠野
顆粒已回家。只留些秸桿
和空蕩蕩的袖子
遺落的幾許穗，舉目無親
當我們離群索居，孤獨
是孤獨者的方向
幾隻鳥，在高壓線上
來回跳躍，多像不安分的音符
撿拾時光的人，看看天空
淚水退回到雲朵
安靜的草，如勞作後的人們
修身養性
譬如我，一個人無言
臉朝著風來的方向，極目遠望
冬天來臨，除了感恩
我甚至忘記了人間
183.◎《鄉下的風，城裡的風》
鄉下，一戶人家可以分到幾十畝風
吹到哪，山梁到哪
沒有敵意，不用路標
吹不散方言，吹不丟叮嚀
母親種豆，風把她吹成豆苗
父親進城，風把他吹成樓群
蒲公英隨風旅行，自由
街道步步為營，腳下使絆
城裡的風，是病態的美人
束腰長裙，行步艱難
城裡的風，退無可退
鑽天入地，樓又吹高了一層
184.◎《黃河》
頭顱，高過巴顏喀拉山雪峰
雙腳，扎根深藏光芒的大海
我是你血液滋養的血
靈性而感恩
我是你熱愛提煉出的愛
沉默而洶湧
185.◎《雲歸深處》
對故鄉說，很抱歉
我要去遠方
風擦亮天空，容顏老了
雨水是我們的根
沉鬱的秋風
拽緊思鄉的那根線
母親的影子，迫不及待
從對岸果林中鑽出
雷聲是神的一聲咳嗽
震盪的氣流，小昆蟲從樹上摔下
尖叫著,在空氣裡旋轉
白霜和石碑來不及伸手
我們舉起自己的身體
高過蒼茫的雲端
如同托起一枚暗啞的星星
單薄，溫暖
186.◎《黑，更讓我們看清自己》
夜色如河，水淹過脖子
一朵浪花
輕輕拍打時光與光
岸是我們的雙肩
燈光，窺見了窗外的暗
黑草葉，黑蜜蜂
讓世界詫異，一群奔馬
在胸中嘶鳴
越是黑，看得愈遠
夢能抵達的戈壁與大漠
目光也會
唱出一支離弦的歌
寒冷的巢多像一隻酒杯
時光清淺
扔掉一些東西，隨時
二斤名聲，一錢花茶
187.◎《九月佛意》
坐在虛幻的雲上
俯瞰人間，一個步履遲緩的老人
正在給一隻褐色螞蟻
讓路
清風在晝與夜的縫隙
浩蕩地穿行
不善言辭的蜜蜂
提著一罐蜜糖般的時光
趕往另一片花叢
雲已成舟，雨飄四海
一隻鷹，被我慈悲的閃電
擊中，羽毛砸向山岡
多少意外，在意料之中
佛的頭頂，另有神明
九月黃昏
我拔通春天的電話
搶購了一塊空曠的墓地
給自己
之前，我驚訝於自己的一無所知
之後，那塊地皮迅速升值
山青水秀，寬帶已接入
星星是新裝的路燈
188.◎《九月河》
九月河
多少條魚在你懷裡
隨意吮吸慷慨的乳汁
九月河
你的血脈，挾一場蒼涼的秋風
唱著火熱的情歌
九月河，餵養最初的羔羊
一群吃草籽的雲
結實，顧不上說話
九月河，深藏珍珠的貝殼
門縫外
火焰在時光的叢林裡行走
九月河，愛你的人
簇擁著我
內心都有一秋溫暖的燈籠
189.◎《背土豆》
一袋土豆七十斤，土生土長
這勇敢的果實，衝破黑暗的籠子
躍上我瘦小的脊背
秋風金黃，與我賽跑
炊煙抵達楊樹梢三寸的地方
我們終於並肩站在了
母親的目光裡
空曠的野
像剛掏空身子的產婦
失落著，幸福著
陽光乾淨地，坐在黃泥牆上
等待來年的一支牽牛花
爬上來
190.◎《剝玉米》
那些年，坐在玉米堆旁
單薄的母親，散發出秋天的光芒
她揮舞著一小截鐵
打破一丁點缺口
我順著指引，用一根小手指
從通道的側面，使勁地摳
一粒粒金色的鈕扣
釘在了秋的衫襟
我多像一個孤獨的王
細細點數著國庫的寶石
從溝壑般的皺紋裡
救出冬天口糧與衰落的齒
螞蟻路過，如此一筆橫財
讓它手足無措，黑色的貪婪
讓淺薄的自信潰不成軍
那隻小麻雀，豎起驚恐的羽毛
雨滴落之前，它倏然而起
我不停地剝離，讓時光脫離母體
散落鄉下，時至今日
那虔誠的力量仍源源不斷
從指縫汩汩湧出，唯我能辨識出
秋風裡的碎金
191.◎《處暑已到，你安在》
該出頭的玉米、高梁與糜谷
在北方，我的故鄉
最後通牒抵達前，紛紛抽穗
你卻沒有來
狂熱的蟬聲漸漸冷卻
金色遍染層林
牛羊啃著結實的草籽
你還在何方飄搖
192.◎《登恆山》
繫緊鞋帶，這世俗的牽絆
順手折一聲鳥鳴
陌生的樹，與雲擦肩
拾級而上
看見廟的一角
神比我們更孤獨
一隻山鷹
沒事就在白雲背後
窺視風的容顏
193.◎《奉養經年的故鄉》
左岸，木匠老楊
風起雲湧
刨開樹的黃金
親切的汗水
起風，落葉，吹亂山雀
弱小的呼吸
右岸，鐵匠張
掄起手臂的青筋
鐵砂掌和繭的堅硬
勝過黑鐵
燒柱香，鐵犁鏵與糧倉
歃血結盟
黃河，鋪天蓋地
那雲朵沉重的淚水
大地蒼茫的乳汁
俸養我經年的故鄉
194.◎《立秋，一個營養不良的孩子》
立秋，一個營養不良的男孩
十四五歲的樣子，迎著光
赤腳，裸了胸
到我書桌旁，舉起手掌
肋骨象柵欄，護衛故鄉的糧食
小小年齡，生就一雙拍擊悲傷的翅膀
鼓起翼，打開倉庫
他閉緊唇，咬緊牙關
生怕一個漢字跌落
被鷹叼跑
秋風慢慢吹來，蟬一小步
一小步，翻身上馬
黑暗裡的土豆
沾滿了泥土的芳香
像一隻蚯蚓，蠕動著
蠕動著，靠攏夢想
195.◎《黑，讓我看清自己》
掩人耳目的黑
竟是不可抗拒的力
當黑從容如水，漫過我的傷口
那麼龐大，那麼犀利
當黑替代月亮，拐跑她的女兒
星星撒播了寶石的種子
當黑以時光宣誓，迎娶如水的新娘
如此堅貞，如此柔情
黑，蓄積能量的水庫
我在壩上摸索
難以述說的盲目，惰性與慾望
終可以，借一架轟鳴的抽沙機
吸走四周的光陰，讓沙洲
孤立無援
今夜，我將打開堅守的閥閘
用一千公里的無知
前移每一寸距離
點亮幾千顆星星
已不在話下
196.◎《傍晚河堤獨坐》
除了水聲
除了漂浮的殘枝
除了空的白塑料桶
除了時間，秋風
除了我
除了思想
在水面奔跑的，還有月光
一聲鳥鳴，是自然的安排
我和水，用鳥語交流傍晚的虛無
197.◎《夏夜情詩》
體育館南二十米的石凳上
一隻螞蟻，一片落葉
等秋天裡的我。
電話裡，母親
說起地裡瓜菜的長勢
那玉米快要吐纓，那南瓜……
那庭院裡果子樹的蟲子
愛，被聲音喚醒
會想起父親
他還活著的話，會為了
夏夜的蛙鳴而快樂
我會買老酒給他
傷他的胃，傷他的肝
酒香留給空氣。
在今夜，快樂和憂傷
被風再三提起。
月光漫過體育館的頂層
升起在故鄉的夜空。
198.◎《汲水的母親》
汩汩的流水聲，時斷時續
韭菜、蕃茄、豆角……
在月光中
悄悄練習瑜伽術。
母親咬緊牙
用木桶汲水，很多年過去了
我一直學習這門手藝，像一隻木桶
被生活提在手中。
母親的身影
像菜畦裡的一棵菠菜
在月光下，那麼安靜。
199.◎《白鷺》
斜陽灑了一把碎金
群山的影子浮出水面。
我是一個熱愛黃河的人
愛它的富有。
愛蘆葦
愛它的貧窮
一隻白鷺
獻上它白銀般的美。
200.◎《螢火》
我常想起螢火蟲
像母親惦記一盞煤油燈
那夜，暮色從山中鑽出
我在野外追趕一隻螢火蟲
母親在屋內燃起那盞煤油燈
喊我回家
蠶豆般的火苗，辟辟啪啪
炸裂開來
牆圍上的岳母正在刺字
歷書在昏暗的光線裡低語
她喜歡把油燈挪近窗子
餘光穿透發黃的窗紙
一些光，照亮屋外靠牆的犁耙
另一些，和牆外的螢火蟲相認
201.◎《迷途》
仍在迷途。黃昏
眾鳥獸回家
露珠在花瓣上修行。
一隊螞蟻，身披夜行衣
舉起它們的夢。
野草，從卑微裡分辨出自己
大地舉起果園和星辰
而我仍在迷途。這偉大的塵世啊
永恆且常新。
202.◎《歷書》
掀開床頭
一本舊歷書，醒來
塵埃潰散。那裡的日子
如新鮮的傷口
今年的歷書，掛在牆上
未知的事物值得期待
花開花落
唯光線，穿透了紙張
203.◎《孤獨是孤獨者的繁華》
誰會愛上永遠的處女。而孤獨
是最好的引導者
閱盡繁華，孤獨遼闊
偶爾登高，做一回神仙
讚美孤獨的人
被孤獨奴役
展開翅膀卻發現
沒有落腳的山峰。
204.◎《起風了》
神氣的喜鵲們在一株老槐樹上，
搭建了三個地球形的巢。
「采光真好」——
患風濕的老喬在樹下自言自語，
光線穿過樹葉逕自來到他的腿上。
起風了。
樹梢輕輕晃動了一下
205.◎《草命》
坡上的野草，羊和牧人
比白雲更自在。
田黃、荊棘草的葉子層層疊疊
毫無章法的綠波。
心所嚮往的，是我所不能夠掌控的，
一隻羊，兩隻羊……
互不攀比，也沒有閒言碎語。
屋簷上的草，瓦片與風
比額頭高，比寨峁低。
蜂的巢、燕的巢，我的巢
像一冊溫暖的光陰書。
陽光、花喜鵲、母親的白髮
和我童年的藏身之處
被一枝梨花窺見。
206.◎《虛度》
我並不認識蘆葦，
不認識的事物有一大片。
一切安於天命，
一切都無以言說。
我靜坐水邊，浪費晚風
沒有人知道我的愛與不愛。
黃昏像一襲巨大的黑袍，
藏起無數顆星星。
207.◎《方向》
方向錯了，倒退即是前進
我的時光很寶貴，
你可以盡情浪費。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208.◎《山岡上的鋼琴》
山岡上的桃花開放，
樹林裡的松鼠爬上樹杈。
綠草擠開大地的門縫，
是誰在彈奏一架新買的鋼琴。
我坐在太陽底下，
春風的手指纖長而透明。
一面巨大的藍色鏡子，
映照山岡上金黃的連翹花。
我熱愛的螞蟻，一串黑色珍珠項鏈
掛在蒼茫大地的脖項。
夜色將晚，我用沉默已久的歌喉
唱出愛的讚美詩。
209.◎《又到河邊》
又到河邊。與岸為鄰，與水為鄰
有波瀾不驚之水恩寵，有滄桑不亂之岸相隨。
十歲某日，我站立河邊上
遠有群山身披黛色之盎然，近有木船承載糧粟之欣然
我低聲附和船夫的號子
用一根麻繩拉緊一輪紅日。
又到河邊。與水為鄰，與岸為鄰
腐木、樹葉與銀白的冰塊從上游不斷漂浮而來
下游，淡藍的薄霧輕輕籠罩金色的沙洲
五十歲某日，我站在河邊
望著來路與出口，在陽光鋪陳的敘事裡聽春風傾訴。
昨日之河，亦明日之河
風一遍一遍地吹，吹白了蘆葦。
我還有幾里路要趕，在水流歸海之前
在暮色撲過來之前。
2018.4.3
210.◎《暮春，黃河水面發出巨大柔和的光》
給河神拍一張照片吧，浪花飛起
又跌落。激盪的胸內是一顆疲憊的柔弱心
沉寂的光，指引我的視線
身後的柳垂，像一個披頭散髮
專心重釣的老者。
探究水下的黑暗，那裡有生存的黑泥，
水草、大大小小的鯉魚。
神邀請了我們，討論自然的美
隔河的群山肅穆，天空高遠
河邊的戀人，懷揣清涼的嚮往之心。
211.◎《春日雕像》
一隻鴿子，落在
河邊的沙灘上，低頭喝水。
它瞥見了我的身影
似乎有一絲驚慌。
我屏住呼吸，裝作一尊雕像。
待它喝足了水
待河水因河岸的隱忍
而變得遼闊。
212.◎《初春的陽光》
春天的跡象從萬物的內部開始
人們的熱愛從陽光裡提取。
觸摸身旁的小樹，
花的種子已聚集內心。
我兀立山頂，面向朝陽
背後乾枯的野草將破繭新生。
我愛這溫和的陽光，
勝過人們誇張的頌辭。
213.◎《某日下午》
坐在河邊，我低頭看水
水渦迴旋衝擊。
我用食指在沙灘上，
書寫一些春花的名字。
迎春花，連翹。它們慢慢綻放人間
一條小鯉魚，寧靜裡藏著不安
從水面躍出。
大約離開水面有一厘米的距離，
陽光乘機穿過那縫隙。
在鱗片發光之前，在太陽回家之前
我返身離開。
我抓起一把沙粒，退回三月的草地
守著一片美與忍耐對抗的原野，
茫然地微笑。
214.◎《春天的聲音》
春日的聲音，來自大地與天空的私語
來自迎春花金黃的綻放的和青草碧綠的生長。
來自男中音的白楊站在遼闊的原野上臨風誦唱。
緣於熱愛。陽光順著山坡大面積地繁殖
春天的聲音沿著一片樹葉的脈絡延伸。此聲音
來自溪水自然的內心獨白
來自幾隻蝴蝶搬運香氣的斑斕羽翅。
一些輕柔的聲音，來自春風的問候
牆角的犁鏵閃現純銀般的光芒。
喜鵲登枝，枝條微顫
麻雀在拙樸的窗欞上啄食麵糊
我和母親坐在小院裡，一邊看螞蟻搬運春光
一邊回想我的童年和她的童年。
215.◎《鄉愁》
鄉愁在沉默裡生長，
故鄉是夜裡的鬱金香。
當月光漫上窗台，
銀子般的香氣自由而昂貴。
我站著或躺著，都能望得到
那顆遙遠的小金星。
它一會兒，停留在屋後的菜畦
一會兒，棲身在我的夢裡。
216.◎《漫畫家》
青龍古鎮，一個叫尹三石的漫畫家
給遊人畫像。
被臨摹的小女孩侷促不安，
坐在小板凳上，
眼神無辜，
兩隻羊角辮被春風吹亂。
她的父親，問我:
畫得像否?
我只看見畫布上一朵花兒，
在慢慢綻放。
我不曉得，尹三石
是在畫春風，還是勾勒
古鎮的那份滄桑。
217.◎《在青龍古鎮，躍上雕塑的馬背》
仿舊的屋椽，油漆未干
暗黃的顏色接近歷史的塵土。
鎮子上的老居民已搬遷到新居，
遠道來的人，將與誰對話？
古鎮的臉，飽含滄桑的韻味
一匹棗紅色的馬，凝固成一尊雕像。
蹄聲順著石板街，
逆春風而來。
218.◎《鄉下的石頭》
公園裡，鄉下的石頭，
鋪了一條小徑，壘了一座假山
有野心的，
象形，會意，雕了一尊石像。
一隻麻雀，也是鄉下的
城裡住不慣，
又飛回去。
一邊牽掛進城的孩子，
一邊放心不下村落的田野。
219.◎《祖父的遺像》
在姑母家，又見祖父的遺照。
他還是那般緊繃著臉，
沒有一絲笑意。
我摸他花白的鬍子，
像撫著深秋玉米茬上的薄霜。
摸他的嘴巴，仍能聽見那句反覆的話語:
"給車輪找路，給車輪找路……」
那輛板車的木架，早已殘破不全。
兩個車輪，一輪像部落的太陽
掛在黃泥牆上；
一輪像古典的月亮，掛在槐樹枝頭。
深秋的寒霜掩不住果實的光芒，
春天裡也有潛藏的悲傷。
220.◎《新的》
淡藍色的霧是新的。
山岡是新的，太陽是新的
陽光照亮岩石的額頭，耳垂
嘴巴和前胸
照在母親的衣襟上
背景是窯洞，棗林和田野。
照在小草的腳踝和它的頭髮
每一個細胞因為光而充滿力量。
每一件事物都是一個自我，
抗爭時光又妥協時光。
每一縷光線憂患，明亮。
每邁出一步，大地厚重靜穆
道路因延伸向遠方而生成曲線。
盤虯錯雜之松枝，無形之陷阱，狡猾之狐狸和暗爭之殘雪
不因調整腳印深淺，方向而變窄。
途經一片小樹林，幾隻老鳥兒
正在修禪，哂太陽。
幼雀覓食，練習飛翔
生兒育女。
每一個物都幻化成一座山
依形造勢。
養活桃花數朵，野兔幾隻
仰首望蒼天白雲，心生慈善清泉
清風撫摩，松香暗繞。
每一個動物都是一條河，
水流舒緩靜湧。
魚蝦荇菜，蘆葦禽鳥
悉數皆嚮往遠方。
221.◎《立春日》
春天的跡象從萬物的內部開始
詩人們的熱愛從陽光裡提取。
觸摸身旁的小樹，花的種子已聚集內心。
我兀立山頂，面向朝陽
背後乾枯的野草將破繭新生。
我愛這溫和的事物，
勝過詩人們誇張的頌詞。
222.◎《致一隻野兔》
東面是一片幼小的果樹林，
西面是日漸衰落的懸崖。
一片荒涼的斜坡上，
那只野兔，敏感、憂鬱
豎起耳朵。
寒風吹動它土黃色的絨毛，
它短短的尾巴高於
那塊橢圓形的褐色石頭。
陽光庇護著它的影子
落在一株草的身上。
在石頭的穴洞和縫隙裡
它們孤獨而快樂地唱著歌。
一陣風吹過，頭也不回。
223.◎《河邊》
岸上站久了，有一種
錯覺：流水停頓
我的肉體正逆向而行。
直到聽見流水的聲響
驚飛陽光下的一隻白鷺。
我只貪戀這一刻令人生疑的幻覺，
我只羨慕流水在新鮮的風中
赤足奔跑。流水呵~
歷經暗夜與黎明，無一聲歎息。
修改版：《河邊》
我羨慕流水
在新鮮的風中赤足奔跑
驚飛陽光下的一隻白鷺。
我貪戀這虛幻的一刻：岸上站久了
會有一種令人生疑的錯覺：流水突然停頓下來
我的肉體正逆向而行。
修改二：《河邊》
岸上站久了，會有一種
令人生疑的錯覺：流水突然停頓下來
我的肉體似乎正逆向而行。
我貪戀這虛幻的一刻，我羨慕流水
赤足奔跑在新鮮的風中
驚飛陽光下的一隻白鷺。
224.◎《雪裡藏著風暴》
無論雪落在什麼地方，
雪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
懸崖邊上，聽得見雪的呼嘯
力量的火焰讓骨頭燃燒
一隻奔跑的野兔，灰白的皮囊裡
有一顆不畏饑寒的心
它並不知曉，眼前棄杖而行的人
偶爾會寫一首無用的詩，
給天空。
修改版 《雪裡藏著風暴》◎河石
雪落在什麼地方，
都是雪的命運。
懸崖邊上，我聽見風呼嘯而來
有一種力量叫火焰，
有一種骨頭懂的燃燒。
一隻灰白的野兔，懷揣一顆奔跑的心
它並不知道，眼前這個棄杖而行
的人
偶爾會寫一首無用的詩，
與它在生活中賽跑。
再改版 《雪裡藏著風暴》◎河石
雪落在什麼地方，
那都是雪的命運。
懸崖邊上，我聽見風攪雪的聲音
像火焰中閃光的歲月
像骨頭裡燃燒的生活。
一隻灰白的野兔，懷揣一顆奔跑的心
它並不知道，眼前這個棄杖而行
的人
偶爾會寫一首無用的詩，偶爾
會與它在生活中賽跑。
225.◎《提燈的人》詠螢火——李白（唐）
「雨打燈難滅,風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邊星.」
226.◎《傍晚的雪》
傍晚，雪還在倔強地下著
母親坐在火爐旁，
用生銹的鐵箸拔旺火苗。
窗外，一群白色的鳥
測量著風速和風向，
在夜裡流亡。
那蓬鬆的羽毛閃著神秘的光
消解黑暗，救贖自己。
夜是如此遼闊，
風是如此孤獨
我的歧途，在一朵雪花和
另一朵雪花的縫隙
掃雪的人，包括落葉
荒草、腳印和羊群
是我至愛的親人。
寒風裡的骨頭，道路和詞語
慢慢醒來……
227.◎《雪花謠》小詩
麻雀沒有了生計，
沒有故鄉的花
打亂了它們的計劃。
228.◎《時光》
這個黃昏，沒有月光
白酒，或河流
沒有碼頭，沒有
淚水和紅燭，沒有蝴蝶的蛻變
沒有溫謦的紫丁香
那麼，我抵達故鄉前
下一場雪總是好的。
玉米感恩秸稈，報應緣起惡因
雪花綻放之前，讓善的種子生根
請贈予我一架舊手風琴
奏一曲時光的歌謠。
229.◎《一列老舊火車像草叢裡遊走的青蛇》
一列老舊的綠皮火車，拉著煤
挾持著風迎面撲來
橋身震顫，我心生不安
我不知曉它穿過的隧道有多長
也不知道，它在風中
也沒有人追問，它去往何方。
像一匹老馬，
陽光撫摸著它的脊樑。
一閃而過的窗口
讓我來不及看清陌生的男人
多像我的一位舊友。
230.◎《鄉下的石頭》
鄉下的石頭，
這年頭，有了想法。
到城市的園林裡，
鋪個小徑，壘個假山
有野心的，
象形，會意，雕個非凡的石像
它們偶爾會羨慕麻雀，
可以飛回故鄉
去探望那些留守村落的
貧窮的，節制的，隱忍的
自由的石頭。
231.◎《關於河石》
石頭給人美感的，被劉水泉
收藏，生活裡美好的片斷
被王海榮寫入劇本。
醜陋的也比大眾化的美
線條誇張，上有洞穴
生雲，生霧，生人間煙火。
河裡的石頭，亦叫河石了
水泡不壞它的肉身
適宜閉關修行，造一座假山
質地堅實的，刻個石佛
讓人膜拜。
河石呵，河石
你初心要化作什麼？
若干年後
你一定會被大水沖跑
232.◎《飛過天空的鳥》/金鈴子
飛過天空的鳥多麼的像此時的我
在文字中，打開
虛擬的翅膀，在假想中高高地飛
飛過天空的鳥
似乎有點糊塗，它未曾看清我為什麼想飛
它也不知道，是誰
將我的思想按在紙上，像按住
一對翅膀
飛過天空的鳥此時多麼的不像我
它在飛。而我不能
<>無法可得 /金鈴子
月亮看過了，我們就登高罷
雪的淨明，在山野的空寂中
低聲，低聲
如何是道？
我們一步一步跋涉而來
又將一步一步跋涉而歸
然而，只有兩步
一步是天，一步是地
233.◎《常想起大海》
河水那麼深，而陽光
那麼淺
靜坐河邊，讓我想起大海
絕世的孤獨。
用一句方言，打破寧靜的水面
從河水裡拿走的，請讓我還給大海。
一朵浪花，想不起自己的翅膀
我拿什麼阻攔我的時光。
沒有誰知曉，一滴水
投生成一滴淚
另一滴水，升騰到大而無當的天空。
以河為鏡，水中有魚
這裡缺少一個打漁的人。
2017.12.26晚
234.◎《唱一支民歌給一群羊》
比一群羊孤獨的，是佛塔村的老槐樹
一個老人站在山樑上，一支民歌，反覆地唱起
炊煙之輕
暮色之重
一群羊的惶恐，來自青黃不接的草葉
來自無休止的唇齒
天空的落日，並無悲喜
渴望被愛的身體，隱起麻雀的翅膀
當一支民歌反覆地唱起
李白的月光，讓我淚流滿面。
235.◎《晚歸的羊群》
晚歸的羊群，像一群隱喻的
白色詩句
與孤單的我狹路相逢。
一隻，兩隻，三隻……
以數量取勝，拿鞭子訴說。
炊煙是夕陽的動詞
"咩，咩一一"的叫聲是母親的動詞。
山坡上短的狗尾巴草
是自然的控訴者，
是故鄉稀疏的鬍子。
晚歸的羊群，是下凡的白雲
天上遼闊而寒涼，不如去一趟人間
走訪隱居者的暗疾與貧窮
以秋天棉花的潔白，
以冬天棉花的溫暖。
修改版 《晚歸的羊群》
像一些充滿隱喻的白色詩句
與我在冬日的山坡上狹路相逢。
一隻，兩隻，三隻……
這些下凡的白雲
不愛天上的遼闊，來到了小小的人間
以秋天棉花的潔白
以冬天棉花的溫暖。
236.◎《冬日》
冬日，我沒地方可去了
公園裡的丁香與垂柳，葉子已落盡
木頭椅子上覆了一層薄霜
我想起了母親的白髮
山岡用升起的炊煙取暖
一隻麻雀，用寒風清理著翅膀
它的一聲鳴叫
讓我有了去處
草葉是乾淨的
可以坐在它上面
秋風吹不盡的
可以留下來
傾斜的陽光
攙扶著我的肉身
冬立在山坡上
一場雪落在遠處的山頂
我看見曠野和河流
一邊厭倦，一邊迎接
237.◎《黃河是一頭小獸》
在我體內寄養了四十八年的
這小獸，它不是我親人
也不是我血液。
我喜歡登高，它會矗立成一座座山峰，
讓嚮往遠方的白雲，無法逾越。
238.◎《母親生日》
點亮蠟燭瞬間，母親
唱起《世界是你們的》。
我笑著，空氣是甜的，
燭光裹著蛋糕的奶油味。
瀰漫了整個屋子。
沒有什麼值得我記憶，
沒有什麼悲傷能夠入侵我的毛孔
我緊挨母親，坐著，笑著。
我猜想母親許的願，
會和生命，也許僅僅是生活
有關。
我不用說出，她的眼神
239.◎《流年》
流年是一團火，晨風吹低
晚風吹向林木
一隻紅雀，漫不經心地起飛
另倆只，全神貫注
築巢、生養
從肌膚一寸，羽毛一根，腳印一串
到血液冷卻，淚水升溫
流年是一條河，湧向未知
水草纏繞飄搖
一粒沙，孤寂沉淪河底
一朵呼嘯的浪，翻江倒海
從巍峨雪山，聖潔藍湖，丁當冽泉
到九曲十八灣，棄杖飛揚
流年是一場風，撫觸太陽光芒
挾令雷電激盪
我站在流年的結點
微渺若一隻黑蟻，搬運坎坷
遼闊如萬頃海，掛雲帆辟航程
流年是白色曇花
是潤澤清露，靜靜的
前一秒綻放，後一秒升騰
240.◎《故鄉那草，世間的草》
故鄉那草，世間的草
故鄉的草，兔子唇邊
井水身旁
站立巍峨山頂，與炊煙挽手
扭起西北秧歌
裡賢堎的草，石崖谷底
寨峁石縫
飲龍王溝泉，一葉是萬千
在草外，在心裡
241.◎《瘸腿和尚》
張姓，名字是可以忽略的
出家前，腿是好的
因為飢餓，因為老母親
因為幾個玉米棒
腿羞愧萬分
對活著沒有興趣
只為母親不死
香火獻佛，供品去向不明
草靜默，泉緩流
佛不說話
242.◎《西口古渡》
木船已遠，二人台《走西口》
是最後的陳述
一板一眼的悲苦唱腔
像一把開啟歷史的鑰匙
打開辛酸的櫃子
這天，我在它的底層
翻出二姑舅捎來的書信
描述西口外好收成的句子
多像一個勾魂的野鬼
大聲朗讀這背井離鄉的證詞
一條木船，一個渡口
遠方才是夢的故鄉
結伴走吧，也好有個照應
懷揣屋頂瘦弱的炊煙
兜裝故鄉苦菜花的叮嚀
為愛流浪，為夢奔走
新娘在渡口，甘草在內蒙
你站在船上
一會望著故鄉
一會把背影留給故鄉
243.◎《天河沙》
風浩蕩，天河的沙
細小潮濕，碎寶石的光芒
聚在星星的裙邊
鵲橋，一個美好的神話
植物在岸上開花
人間的男子，用傷痛撫慰傷痛
伸出手，想捧起它
多麼虔誠
還是有一粒，趁著塵世的混亂
溜進我的眼角
我愛著這善良的眼睛
這洞察痛苦和歡樂的窗子
晨鐘暮鼓，我開始用淚水與恆心
日夜不停，打磨這堅硬的石頭
幻想黎明之前，浮雲背後
一枚守口如瓶的鑽戒
脫穎而出
獻給對岸癡情的仙女
244.◎《黃河岸邊的鳥》
和一隻鳥，做黃河的鄰居
讓它的巢築在浪上
讓它肥碩的蟲
蠶食我金黃的谷粒
閒暇時，它築巢生兒育女
偶爾對著河面，梳妝描口紅
我生兒育女，哼哼民歌
它的影子留給夕陽
我的夢留給村莊
靜待：雪落黎明，雨歸大海
245.◎《故鄉的風》
離開岸邊，風
吹遠我們的過去
故鄉空曠起來
河水變得鬱鬱寡歡
風，唯一的線索
與草葉低語的一隻昆蟲
與山梁揮別的一些塵土
我攥緊一帆風順的秘密
故鄉的風，吹皺河水的臉
吹綠溝壑的衣衫
這來自更北的敘述
這一去不知返的衰老
穿過鳥巢的客廳
吹開果樹、莊禾的花粉
星星睜開孤寂的眼
月兒晃動斑駁的船舷
故鄉的風，攜手兒時的歡歌
撫摸漸白歎息的雙鬢
漂泊如小小的白雲
迴盪在四季天空
春風輕盈，如蜻蜓的羽翅
萬物舒腰伸臂
秋風金黃，像水墨畫的寫意
隨意塗鴉出田野的夢
黑鷹在藍天
背負鄉愁，這無名無姓的寄托
我倚靠寬厚的泥牆
遙望著開花的遠方
此風，彼風
今生的，後世的
沒有風的黃昏
我敲開星星的石門
一頭老牛，在大地上勞作
生活，低著頭
像故鄉的風，順著牆角
在如水的光陰裡執著前行
故鄉的風，一頭長了翅膀的獸
撲向塵世的開闊
河水般的炊煙
逼近咳嗽多年的父親
246.◎《浪花》
一朵浪花，瞬間凋謝
另一朵，神似的容顏，老地方
跳躍著，再一次分娩
如果沒有，絆腳的石頭
也許它永遠，過著平靜的生活
生命啊，只是一連串片刻的吟唱
許多音符，浮現
然後消失
《船工號子》
一條繩子上討生活
河流也得讓步，一長串螞蟻
赤裸著雙腳
丈量岸的長度
夕陽依舊
喊出金子的光輝
雷聲，嵌進峭壁的胸膛
匍匐的身子，接近地平線
拉船的人已老去
號子聲迴盪
《行船》
坐船尾，三面皆水
船頭的人說：到處是路，到處沒有路
我站起身，有點害怕
一陣大風，吹得河面遼闊起來
船左右搖擺
岸上的農婦，彎腰揮鐮
起身擦汗
鐮刀像船槳，汗水就是浪花
247.◎《我的故鄉我的河》
雪山的孩子，捉迷藏
從藍色湖泊
左迂右回，躲到我家簷下
漁網掛了雪霜，噓
輕點，別驚醒
岸邊的苞谷地，堆積幾千年的黃金
山岡上的穀類，撫摸四季的吉祥
坡上豆苗絲蔓，左衝右突
循黃河的足印，返回故鄉
一朵浪花，一盞河燈
照亮你我不垮的脊樑
踉蹌的舞姿與野性的歌唱
滿河的水，充盈眼眶
白楊吹奏口琴，蜜蜂釀蜜
水流艱難時，探索河道的方位
捍衛跋涉者的尊嚴
水大流急時，拓寬歲月的河床
千古水，血液的鮮紅
哺養石頭般的星星
秋光，秋風
收穫沉甸甸的秋色
吹黃山梁糜谷，吹暖溝穀麥浪
救活曾經的枯葉敗草
點亮村莊的暮色
次晨炊煙起，我們輪番探視
這流淌的月光
血臍的給養，令我淚水跌入深淵
那荒蕪或精緻的夢境
祭祀河神、飛鳥與巖畫
終歸念念不忘
與耕牛同行，反芻
一浪高過一浪的甘甜
248.◎《一塊小河石的夢想》
一塊小河石，在空曠的黃河岸畔
緘口沉思，它是如此的
廉價、淡然與渴望
誰也不能救贖它流離失所
誰也不能徹悟它無言的自信
在河裡，所有浪花都飽含激情
所有紅鯉都嚮往自由
我又怎能抑制滿腔的火苗
我並不比一顆細微的沙粒沉得住氣
我的冷漠像峽谷的峭壁
任巨浪拍擊，水的撕扯
喚醒我沉睡的疼痛
有時也懷疑，如此倔強硬朗的性子
如何承載對生命火熱的抒情
如果有一天，被飛揚的激情帶向遠方
我一定會盡覽岸上的綠樹和蟲蟻
採擷一朵碩大的紅花
開放成故鄉的胸徽
用河風的溫婉，恬靜迷人般
蜷曲在絕塵的角落
看大河上下，風生水起
我從不祈望
有一則寓言為我指點迷津
也不奢望
捨身的傳說為我壯膽
生出翅膀
低低地飛
請原諒我沒有雙腳
原諒我對藍色的癡迷
哪怕奔走都是枉然，也要扯開嗓子
為屈身的生活和艱辛的抗爭吶喊
我的光芒從外向內
影子藏在黑暗的核心
我屏住呼吸 不振翅
不卸鞍
丈量河床的高度
唯願在河岸，靜靜的生
朗朗地歌，最終
傾覆在自由的落幕
249.◎《我的黃河》
有些人，給黃河深情獻歌
花言巧語，送上一束塑料的鮮花
多麼貧乏，多麼的虛假
明知這樣，我仍會滿懷嫉妒
因為，這是我的黃河
保德的河，生我養我的河！
一萬朵浪花飛濺，你只能採擷一朵
千萬粒河砂桀驁，你攥不著一粒
即使你把漢字的曲折、時光的激盪
書寫成磅薄的河霧
再來點血脈的追溯和延承
終將抵不過我對她的熾烈
比不上祖父那殘損漁網的厚重
我對黃河深沉的愛戀
只因為我每天都看她一眼
這極簡的方式
比多少文字的揮霍
更恆久，更遼遠
每當有遠方陌生人到來
我都替代黃河的洶湧
用她沉靜的口吻
敘述曾經的苦難歷程
那自豪的情感之花
開放在我的鞍前馬後
250.◎《草原映像》
天空，一塊浸濕的藍色棉布
舒適，厚重
白雲如蒼發，信仰是
一條長辮，束縛自己的翅膀
一望無際的綠草
一寸寸燃燒
老鷹，展開雙翅的鋼骨
羽毛紛飛
寺廟旁的馬匹
回望著炊煙升起的地方
磕長頭的牧人
雙掌閉合，囚禁一顆悲憫的心
《草原雲》（外一首）
草原雲，神的羊群
紅衣喇嘛是僱傭的牧羊人
清風是獵犬
大袍鼓起，護佑它們
雨絲若鞭
時光被高高舉起
低低飄落
奶酪，諸神最後的晚餐
月亮爬上藍色的桌布
口水散落成星星
飽滿的山丘盛了乳液
大地是風乾的旅程
酥油燈照亮泛黃的經卷
散發出母親的氣息
【紅鹼淖印象】
神的一滴眼淚
落在高原
乘坐汽艇的我
風馳電掣
在虛幻的大海上
像一隻歡樂的鷗鳥
